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我跪坐在地毯上,双腿已经发僵。但是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也没有了力气。
就这样,任由沈默一点一滴啃噬着我的躯体。
科已经离开了⋯⋯主人也是。
休息室裡只剩下我一个人,暗淡的月色自落地窗透了进来,在地上及墙上打上了隐晦的光圈,将所有傢俱染上了一层带着银灰的幽蓝。摇晃着透窗而入的树影透过水珠折射诡异地弯曲着,勾画出了一幅斑驳而荒凉拼图。空荡的室内,我只听得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墙上挂钟规律清脆的滴答声。
由始至终,没有人正视过我一眼。
科起身离去时,嘴角依然挂着那丝冷酷又轻蔑的笑意。他冰冷的目光望穿我,始终只摆在主人身上⋯⋯好似我只不过是块透明的玻璃。
主人并没有出声阻止或挽留。自从科提起三年前的事情后,他便一直保持着缄默,只是颓丧地抓着髮,彷彿化作一尊雕像似的,低着头,陷在沙发中出神地发怔。
最后,他才踉跄爬起,走出了房间,甚至很顺手的关掉了灯⋯⋯
熄灭了那最后的一点光源⋯⋯
彷彿呆坐在原处的我,像墙上的画一般,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抑或,根本不存在⋯⋯
我僵直着腰,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沙发上模糊的布纹,脑中却是一片全然的空白。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这场闹剧的主角是我,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是因我而起⋯⋯我却像一个旁观的观众,茫然的看着舞台上乱哄哄的一片吵闹,演得精彩,演得热闹,却彻头彻尾被冷落在一旁⋯⋯
直至谢幕,曲终人散后,依然只有我一个人无助的站在原处,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这样待了多久,直到肠胃轻微的绞痛起来,我才恍然想起,我还没吃晚饭。
⋯⋯可这当下,我实在没有胃口。
尝试地动了动手脚,麻木了的筋肉立即传来一阵痉挛,难受得我忍不住蹙起眉。
我挣扎地爬到了沙发边,本能的,就着昏暗的光线捡起了被摔落咖啡杯。泼出的咖啡已经干透,我摸索着杯缘,指尖却突然传来锐利的刺痛,我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淡淡的血腥味很快便窜入鼻翼。
杯子摔破了。
眨了眨眼,条件反射般,纷乱的心绪被一种固执的意念所取代。
伏低了身子,我在黑暗中继续以指在波斯地毯上来回触探,小心翼翼地捡拾溅落四处的瓷屑。
一定要清理干净⋯⋯
要不,主人或许会受伤的⋯⋯
一张好看、却无比冰冷的面孔浮掠过脑海,想起了主人注视着我时,眼底那股无奈的恨意,那股陌生而沈重的酸楚,再次如烟般萦绕而出,紧紧缠住了心底某块角落,心臟抽痛了一下,莫名地沈重了起来。
──原来,我不过只是一具填充了机器的躯壳⋯⋯也难怪主人会对我这么反感了⋯⋯
果然问题还是出在我的身上⋯⋯ 我的错,只是,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
无法取悦主人的认知让我不自觉心慌。除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设定以外,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慌,彷彿是蛰伏在身体深处的恐惧逐渐甦醒过来那样的惶然无措。
前所未有过的情绪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十指无意识地揪紧,黏在指尖的碎屑微微刺入了掌心,我却毫无所觉。总觉得需要做些什么,但是脑中却是一片茫然,只能任由那股超过我身心能负荷的能量不断地积累、再积累⋯⋯
一束光线突然射向我,已经惯于黑暗的同孔忍不住瞇了起来。转向光源处,我勉强眨了几次眼,眼前的景象才开始在一片眩目的黄光中成形。
看清了来人,我有些错愕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就连混乱的思绪都打住了。
「⋯⋯主人?」
开门的人是主人,长廊裡明亮的灯光自他身后流泻了一地,跪在地上的我在光线照射下顿时无所遁形,只能轻唤了一声,有些惶恐地看着倚在门边的男人。
主人没有应声,只是靠在门缘上,用一种略为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他似乎已经沐浴完毕,身上只披着一件深色的浴袍,弧度优美的领口开得很低,隐约可以看见精緻的锁骨,以及结实的腰身。他漆黑的髮有些潮湿地贴在颈后,苍白的面容已经平静许多,看着我的目光也不再激烈⋯⋯又恢復了平时一贯的疏离淡漠。
「这么晚了,你还在这裡做什么?」他总算开了口,带着磁性的嗓音微微扬起,却听不出太大的起伏:「怎么趴在地上?」
揣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我垂落下视线,顺从的低声道:「杯子碎了。」
主人沈默了半晌,接着忽然抽身朝我走来。
「⋯⋯」我有些惊惧地看着他在我身前蹲跪了下来,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却仍然驯服地任由他伸出右手,轻轻端起了我的下颚。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唇角牵动了一下,毫无预警的,绽出了一丝温柔而迷离的笑意。
「呵,科说的对⋯⋯哀的设定做得相当不错⋯⋯性格,还是有几分相似的⋯⋯」他喃喃自语,吐气间,唇间传来一股特殊的清香,身上除了淡淡的皂香外,也尽是缭绕着杜松子那带着微甜苦味的香气,我下意识地朝他左手一瞥,看到了他手上握着的透明扁平玻璃长瓶。
藏酒室第二排,左边数来第三瓶的Bokma,荷兰琴酒。
我这才发现,主人深邃的黑眸已蒙上一抹雾气,一向犀利彻寒的眼瞳微微的涣散,泛出迷蒙的柔光。
他醉了⋯⋯
这个讯息让我松了一口气,却同时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难以言喻的怅然。
主人却似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眼底的变化,目光跟着落在我依然抵在地上的双手,瞳孔却瞬间有些凝缩。
刚才的碎片扎伤了我的掌心,有几道极淡的血丝渗了出来。
「受伤了?」他轻声问,勾住我下颚的手松开,改而抓起我的右手,轻缓却坚定地将我紧握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
「⋯⋯」静静看着我掌心浅浅的伤口,以及指尖上被划伤的血痕,他骤然的沈默让我更加不自在。抬起眼正想要解释些什么,目光却对上了他夜色般沉秘慑人的暗色瞳眸,所有话顿时噎在喉头,发不出声音来了。
接着出乎我意料的,他抬起我的手,将我的指尖轻轻含入了口中。
轻微的刺痛让我噫了一声,但更多的是惊异。
「主人⋯⋯」望着那双此刻离我太近,近得有些危险的黑眼,我微微感到不安。这样过度亲昵暧昧的接触,从来没有过,我不习惯⋯⋯
我的手足无措却似乎取悦了他。唇角莫名的笑意加深,他松开了口,让我迷茫地抽回了手。目光落在我的面孔上,他伸手,有些怜爱地抚了抚我依然红肿的左颊。低沈的声音,染上了点若有似无的歉意:「打疼你了?」
他的指腹轻柔地在我颊上摩挲,引得我不自觉一阵颤慄,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轻轻点了点头。
他唇角上扬的弧度有些无奈,眼神却更是不捨了:「你总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动不动就受伤⋯⋯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避过了他的视线,不是很确定他现在口中的你,指的究竟是现在的我,还是那个他们口中已经死去了的哀⋯⋯ 应该是后者,因为这么温柔的语气和眼神,主人是从来都没有用在过我的身上的⋯⋯
想说的话很多,但最后,能回应他的,也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主人好看的眉微微蹙起,「为什么道歉呢,哀?我又没有怪你。」
哀。
从主人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却突然之间刺耳了起来。
「⋯⋯」
面对我的静默,主人却毫不介意,只是纵容地笑了笑,依恋地画着我的眉眼。
「我问你一个问题,哀。」
「⋯⋯?」
「你喜欢我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错愕地眨了眨眼,但依然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喜欢。」
这是实话。自从睁开眼睛以后,我的生命,就只绕着主人而运转。
我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喜欢他。也理当如此。
主人眼神更深邃了。像两潭黑沈沈的旋涡,那无尽的漆黑裡,却似乎有微弱的火光在闪动着。
「那么⋯⋯」他声音很轻很轻,却微微沙哑了,「你爱我么?」
「⋯⋯」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
我的无语显然让主人有些焦躁了。
「你爱我么,哀?」重复了一次,声音已不如之前那样随性地飘忽,隐隐带着点极力压抑的恐惧和期待。
「⋯⋯」我依旧沈默。
什么是爱?
谁⋯⋯到底又是谁,才是哀⋯⋯你现在眼睛裡看到的哀⋯⋯?
主人抚着我脸颊的大手忽然有些收紧了。正当我以为要如往常一样情绪失控时,他却蓦地松开了手,阴沈的脸色也舒展了开来。
「呵,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么⋯⋯」
他语气裡的苦涩以及失望的神情,让我莫名感到自责,试探地轻唤道:「主人⋯⋯」
「不要叫我主人。」
他扬声打断了我,望着我的眼眸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我无措地望入他深邃如夜空般清明的眼。毋需言语,答案也很明显。
我想,主人自己,也是知道的。
「算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以指轻轻按住了我微张的唇,笑意温柔而惆怅,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幻灭了。
他突然俯下身,用唇封住了我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