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主人房间的红木书柜底层,找到了几本厚重的相册。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自由进出他房间的关係,抽屉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就开了。
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彷彿原本就知道裡面会有什么一样,平静的翻出了相册,只是在手指勾住封面边缘的时候触电般震了震,犹豫了一下。
──这样未经准许擅自窥探他的隐私,主人或许会生气的⋯⋯
但随即,这扰人的想法被一股强烈的执着挥灭,像是被蛊惑一般,我抬指,翻开了第一页。
相册裡,贴了满满的照片。
有主人的,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风景照,但绝大部份,是我的。
或者该说⋯⋯是哀的。
一行陌生工整的水蓝字迹印在空白的页缘:
2020年,三月十二,慕尼黑
天气阴,衣服没穿够,可是很温暖
对应的照片裡,背景是灰蓝色的天空,以及遍地如茵的绿草。
两个人靠在古朴的石桥上:穿着深灰色羊毛衫和深色长裤的高窕男人是主人;他双手插在裤袋裡,仅仅脖子上围着一条暗红色的长围巾,根据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相片中阴雨绵绵的气象来看,显然是有点冷。他身边紧紧偎着一个略显纤细的少年。少年头上带着呢绒帽,压住了一头漂亮的浅色头髮,身上则套着一件明显尺寸不合的外套,正好玩的绞着过长的衣袖,对着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很幸福。
不须要多余的注解,我可以轻易的自照片中和谐的气氛,解读出这三个字。
就连主人,垂落在身旁人儿身上的视线,都是那样平和,甚至带点纵容的宠溺,全然不似我认识的,那冰冷疏远的锐利目光⋯⋯
着魔似的盯着相片裡笑容灿烂的金髮少年,我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心臟,隐隐疼了起来。
伸手再翻了几页。
这次是背景是一个傍着蜿蜒水道的典雅城市。似乎是黄昏,浅蓝色的天空满佈放射性的云层、远方天际浮着淡淡的水红色光芒,几座尖尖的高塔在紫红的薄暮中若隐若显。
照片一旁照旧写着注记,只是字体潦草许多。
2020年,五月二十三日,斯德哥尔摩
终于到了这裡。传闻中的,母亲的故乡?
只是感觉很陌生,语言也不通,一点都没有因为这样微薄的地缘关係亲切起来 :(
突然有点想家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相片裡依然靠着的两人距离拉开了一些,仍旧咧开的笑容裡面似乎少了点什么,灿烂得有些空虚。
垂下了眼,我忍不住以指轻轻摩挲照片上少年的面孔,一滴眼泪没有预警的自眼眶滚落,溅在微微倾斜的笔迹上,晕开了一朶水花。突然之间,某种强烈的情绪填满心房,慌乱得让我几乎拿不稳手中沈重的相本。
──累了吗?
清冷的嗓音穿透错综复杂的画面,异常清晰的在脑海裡迴响。
耳边传来的,是教堂的钟响,还有白鸽振翅的拍击声⋯⋯
灰白色的羽毛,在水波反射的夕阳下缓缓飘落。
──什么时候,带我回家⋯⋯?
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询问着,仰起的目光在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来回寻梭。
回应,是一片漆黑的沈默⋯⋯
抖着手,彷彿想抓住什么似的,我下意识抓紧了相本的边缘,用力得指节都泛白了。
怎么继续下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僵硬着手指机械式的掠过一页又一页的相片,然后停在了那一页。
只有一张相片的那一页。
浮云片片的晴天,金黄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水。
照片中只有一个人。
金髮的少年,格子衬衫翻至手肘、棕色长裤捲起到膝头,露出两条弧度优美的白皙小腿,赤裸的双足几乎陷入了灿烂的细沙之中。阳光洒落在浅色的头髮上,闪烁出了温暖的光泽,七分的美好侧脸望入海洋,映着那点水色,漂亮的蓝眼显得更加清澈碧蓝。
只是微微勾起的唇,笑得有些落寞。
照片下方只有一行细字红笔写的字:
2020年,八月十七日,罗德岛。
没有更多解释,一片的空白,就好像,已经无话可说,无字可写⋯⋯
我却连眼前的字迹也看不清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在我还来得及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行动作,激烈的抽泣了起来。
手中的相本松开,掉在原木地板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摀住了口,却遏止不住断断续续流泻而出的呜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只是在那一瞬间,全身似被巨大的阴影包覆,在那压倒性的黑暗面前,因为自己的渺小,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与绝望。
夜,好冷。
──你要抛下我了么?
风吹着沙。听,海潮在哭呢⋯⋯
──不带我走?
风刮在脸上,会痛。
而眼泪,真的很咸。
黑黝黝的波涛,在悬崖下叫嚣着推挤着,越溅越高的雪白浪花犹如一隻隻冥湖裡伸出的苍白枯手,不断的勾拉着我赤裸的脚踝。
──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抖瑟的唇弯出了一点笑,我闭上眼,踏出了一步。
⋯⋯一步没有回头路的脚步。
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静止。
浪涛高高溅起,泼湿了礁岩,最终归回平静。我眼前只剩下一片黝暗的湛蓝。
不透光的海水衝击着我的身体,像是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住我的四肢,不断将我朝下方那个无止尽的深渊拉去。脖子被扼紧紧住,撑开的肺裡涌进大量的海水,痛苦得让我挣扎了起来,却只是不停的坠落、坠落⋯⋯
意识停摆以前,我模糊地张开了口,却随即被海水淹没。
没来得及问出口的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化作无数细小的气泡,消失在滚滚浪潮之中⋯⋯
⋯⋯
⋯⋯
伏倒在地上,我第一次失去自制地放声痛哭。
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我像子宫裡的胎儿般蜷缩着身子,不断发着抖。
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陌生得让我恐慌,却真切得让我浑身发冷。
心跳越来越剧烈,随时都要跳出胸膛一样,大力擂击着我的胸腔,同时却又像是被一隻无形的铁手掐住一般,痛得我喘不过气来,彷彿下一秒就要应声爆裂。四周的景物有如按了快转键的影片,一幕接着一幕飞速在我眼前掠过,接着逐渐扭曲,空间却倾斜了一半,开始朝我的方向不规律地收缩。
惊恐的抬头,我想要爬起身子逃离这混乱的一切,手脚却痲痹一般不听使唤,只能倒在原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夹入了空间的齿缝之中,挤压变形⋯⋯
⋯⋯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天色全暗了,漆黑的房裡,我独自瑟缩在地上,全身都是冷汗。
脸上纵横的泪水早已干涸,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黏膜,黏着几绺凌乱的浏海⋯⋯不须要照镜子,我也可以想像的出,现在自己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哭泣是一种煞费体力的运动。
所以,即使恢復了意识,我依然维持着原状,静静躺在黑暗中,头贴着光滑的木质地板,听着自己转回平稳的虚弱呼吸声。
此时此刻,心臟跳动得很缓慢。脑海裡,则是一片空白。
没有奇怪的画面,也没有多余的噪音。
铺天盖地的惨白之中,只有一个男人修长的剪影。
空洞地睁着眼,疲倦了的我只是感到茫然的绝望。
以及,一丝从来不曾有过的抗拒和不甘。
他把我,连同对哀的所有回忆,一起遗留在了原地。
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一切的混乱⋯⋯
再一次,扔下了我⋯⋯
只有自己继续前进。
***********
我把相本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并再也没有去动过。
我怕,怕那些来得毫无预警的画面,更怕崩溃之后,只有我一个人躲在角落发抖的孤单。
我一点也不想要去瞭解那些没有存在必要的情绪。
它们只会让我难受⋯⋯而唯一一个能够帮助我的人,已经不在。
我将头深深埋在了枕头之下,闭上了眼睛。
⋯⋯主人他,不会回来了。
************
春天的脚步一向轻快。
不出多时,枝上的樱花开始飘零,细雪一样,美得有些惆怅。
我已经恢復了平时的生活作息,极其规律的继续生活下去。
日子还是要过的。有些东西,不去想,就不会难过。
而我,本来就不该是有感情、会思考的人类,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直到那一天,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模式,再一次,被打破。
午后,光线明亮的大厅裡聚集着几个佣人,从二楼走下来的我随即捕捉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那一丝不寻常的躁动,警觉地揪起了心。
「好险找到了,要不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不是么?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找张光碟片,刚刚还真怕找不着呢⋯⋯」
「多亏我还有点印象,不然靠你们两个少根筋的傢伙,怎么可能──」
他们窃窃的私语声传入我耳中,一股热气顿时窜过我的背脊,还来不及多想,已经快步走近他们身边,衝口急问:「找什么东西?谁回来了?!」
没见过我如此激动的模样,三人皆有些傻了眼,好半晌才道:「当然是先生啊⋯⋯他说是有张重要的资料放在书房裡了,特地回来找的⋯⋯」
「人呢?他人呢?!」预感成真,我按捺不住急切,几乎要要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逼问。
「离开了啊,找到了他就──」
剩下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我已经一把推开她,开始狂奔。
「喂!你──」
不满的叫喊声被我抛在脑后,此时此刻除了主人,我脑海裡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
听到他的消息,让我无比鲜明的瞭解了一件事──
我还是想他的⋯⋯
不管我再怎么自欺欺人,我还是渴切的想见他的⋯⋯
哪怕是一面都好⋯⋯
尽全力地奔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同时也开始心慌,怕来不及,来不及再看他最后一眼,说上最后一句话⋯⋯
其实见了面,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我一点底稿都没有,但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我只是顺从着心底的本能,朝他的方向奔去⋯⋯
⋯⋯
⋯⋯
推开了大门,我踉跄地跑下了石阶,朝车库的方向跑去。
很快的,在碎落的樱雪之间,我看到了让我朝思暮想的那抹人影。
暗色的风衣,笔直的长裤,一如既往的严谨而疏离。
看着他的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安和恐惧开始在我心底蔓延,我喘了口气,衝动地追了上去。
或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却连头也没有回。
我不自觉也跟着止住步伐,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脑海中依稀闪过相似而模糊的画面,某种酸涩的情感顿时溢满了我的心底。
像是柠檬汁⋯⋯在那令人发颤的酸楚中,却又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甜。
某些含混却极其重要的东西逐渐在心底成形,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道水幕般朦胧飘忽。越是急切的想要抓住,却越是看不清,让我顿时慌了手脚,无助地咬住了唇,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有察觉我的惶然,主人仍是面对着前方,只淡淡的抛出了两个字:「回去。」
不带感情的一句命令,狠狠击上了心底脆弱的那个点,让我唤醒了的情感彻底崩溃,第一次,我反抗了他的指令。
「不⋯⋯」拚命摇着头,我张开口,喉头却不住发着涩,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别走⋯⋯」
再也无法压抑胸口紊乱的情绪,温热的眼眶不自觉滑落一滴泪水,随着飘零的雪白花瓣,一起落在因下过雨而显得有些潮湿的碎石路上。
「求你⋯⋯别走好吗⋯⋯」
刻印在内心的恐惧和疼痛,让我不自觉发起了抖:「不要再丢下我了⋯⋯」
「言熙⋯⋯」
「⋯⋯」
「⋯⋯」
温柔的和风,轻轻吹过我的面庞,撩起了男人风衣的下襬。
在我的抽噎声中,眼前一身黑的男人似乎冻结了一瞬,接着,缓缓的,缓缓的转回了身。
清俊的面孔依然没有太大的表情,但一双狭长清冷的黑眸,明显的写满了错愕和震惊。
薄唇微啟,他的声音不自然的微微发颤:「⋯⋯你刚刚,喊我什么?」
再也无法克制,我哭出了声,三两步奔向他,抱住了他的腰。
「言熙⋯⋯」我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嗅着那熟悉的古龙水淡香,眼泪扑簌簌的落下。三年前沈没在爱琴海底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为什么⋯⋯不要我?」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沈寂之中,只听得见自己无助的啜泣。
过了半晌,一双手才轻轻搭上了我的背,僵硬缓慢、却小心翼翼的触探着⋯⋯
然后,蓦地毫无预警地将我紧紧扣住,揽入了怀中。
隔着衬衣,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对方频乱剧烈的心跳──
「不会了⋯⋯」
落在耳边、充满歉意的低沈嗓音沙哑而颤抖,因为喜悦而微微生涩了。
「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永远永远,都不会再丢下你了。」
风吹落了最后一朶樱花,飘落在了我的髮上。
冰冷暗沈的深海,终于,透进了一丝曙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