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地上的阴影不断的扩大,直到我整个人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科的声音很遥远,显得特别怪诞而空虚。
我只觉得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举在空中的右手无力的垂了下来,端着托盘的左手也跟着一软,盘上的杯子一歪,泼出少许咖啡。几滴液体溅到我手上,同时右掌的灼伤也隐隐痛了起来,我这才惊醒,连忙捧好托盘。本来应该要进去的,可是双腿却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无法前进。
科的话,隆隆在我脑裡回响,一时之间,我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着了魔似的,只能怔怔的,透过门缝继续注视着房内的两个男人。
科说,我已经死了⋯⋯?
我屏住了呼吸,有那么一秒钟,所有的事物自我身边淡去,在那时光彷彿停滞的片刻,心臟跳动的声音特别剧烈,我甚至感觉得到,温暖的血液在我四肢百骸内流动⋯⋯ 可是,那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死了⋯⋯
「哀已经死了。」科平静地重复,自怀中摸出了一隻雪茄,慢条斯理的点上。
「不⋯⋯」主人的声音有些挫败──与其说在反驳,不如说是在自我说服还比较客观,「他没有死⋯⋯」
「他脑死了,这辈子再也没有醒来的可能。」科淡淡打断他,「他当然还在呼吸──只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他和死了无异。」
「可是理论上来说,他还是活着的,你替他重建了脑部⋯⋯」
科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错了,我没有能力重建死去的脑部组织,只是用机器取代了他的脑。我可以设定精密的程式维持他的生理机能,甚至透过电波的传导进而产生拟真的反应,但是机器毕竟是机器,你能够期望多少?」
「呵⋯⋯」安静了半晌,主人有些落寞的笑了。
「如果生命的本质在于灵魂,那么这样只剩下躯壳的存活着,意义又在哪裡?」
「⋯⋯」
科凝视了他两秒,鬍子抖动了一下,最后却只喷出了一口烟。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一股带点甜味的辛辣香气。
「没有意义。」他冷漠地道:「他三年前就没了意识,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生存与否、怎样生存,于他已无任何关係。他的重生,只会对你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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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在墙上的音响仍兀自播放着,圆润的女声顺着慢版的拉丁音乐,柔和低沈地在房中迴盪。面对面坐着的两个男人却恍若未闻,之间的气氛,像是只消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崩塌那样的紧绷。
科面无表情,犹如一座小山般稳稳坐在扶手椅中,以写满批判意味的讽刺眼光冰冷地盯着主人。后者则白着脸,锐利的目光有些跳跃,防卫性地回瞪着对方。
主人的双唇抖了抖,收回了视线,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头颓丧地朝后微仰,一头漂亮柔软的黑髮顺着动作向后摆盪。
低声开了口,他的语气很平淡:「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科皱了皱眉:「你问错人了,我不会解梦。」
「你听我说完。」主人睁开眼,冷冷望向他,「我梦见了哀。」
「他就在你跟前,何必梦?」科嗤笑,转过了头。
「你听我说完!」
科闭上了嘴,食指轻弹,雪白的烟灰抖落在了地上。他缓缓将雪茄叼回口中,沈默地呼吸吐气。
主人沉回了椅子深处,垂落的眼神有些空洞,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上了一层淡色阴影。
「我梦见了哀,我们在罗德岛的别墅⋯⋯」
「是夏天⋯⋯爱琴海很蓝,阳光洒在他的金髮上,反射出了很灿烂的光芒⋯⋯」
「哀赤着脚在沙滩上走着,海风吹得他白色衬衫船帆一样鼓胀,歪戴着的斜纹报童帽几乎都要给吹落⋯⋯ 我唤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我笑⋯⋯」
「我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可是我碰触不到他⋯⋯他被湛蓝的海水包围,开始向下沉⋯⋯我急着想拉住他,指尖碰到的,却是一道坚硬而无形的墙⋯⋯有什么东西阻隔在我们之间,就像是⋯⋯一片玻璃做成的海洋⋯⋯看得见,却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越沉越深,离我越来越远⋯⋯」
主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细不可闻的尾音几乎融化在了那慵懒的乐声之中。
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最后他拿开了雪茄,徐徐喷出一口白烟。
「你文艺小说看多了。」
「⋯⋯」主人阴郁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忿恨,有些怨怼。他失去血色的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溢出口的,却只剩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有发生过的事,甚至连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和本能,他全部失去了⋯⋯」
科静默了一会。
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眼底冷酷的讥诮之意稍稍退去,一摊手,耸肩淡声道:「我很抱歉,但是情感和记忆并不是光靠电波和荷尔蒙的变化就能产生的。说穿了,他的脑不过是臺精密的机器,不可能取代真人的,更何况原本那个活生生的哀? 」
「真的就连一点情感、一点记忆都没有?」主人蹙紧了眉,绝望的抗争着:「你真的什么都无法做?再怎么说除了脑以外,这还是哀的身体⋯⋯」
科摇头:「脑是人体唯一能够贮存记忆的器官,说难听点,少了脑,一个人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活着。」
「难道你就不能将他原本的记忆一起植入吗?细胞转移那样⋯⋯」
「你当人脑是电脑,插磁片进去就能复製转贴的吗?」科轻蔑嗤笑,「何况别忘了,当年哀已经脑死,再也不可能甦醒。从某方面来说,他已经死了。是我让哀重生。虽然有一点点缺憾,但是至少他活过来了,你该要知足。」
主人的表情,活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他才艰涩地张开口,想要再说些什么,科却抢先打断了他。
转头扫了钟一眼,他扬声道:「我口渴了。哀人呢?泡个咖啡,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主人目光随着转向墙上的挂钟,阴暗的俊容也掠过一点疑问的神色。
我吓了一跳,飞转的思绪,这才如梦初醒地回到现实之中。一时听得太出神,我脑中全被这难以消化的消息所佔据,竟忘了我手中还端着早该在半小时以前便送进房内的咖啡⋯⋯
不敢再迟疑,我慌忙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踏入了室内。
科看着我,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刚提到你呢,来得正是时候。」
我低垂着头,屈膝半跪在他身侧,将咖啡奉上,口中顺从地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接着将托盘恭敬转向主人,双手递上:「主人,您的黑咖啡。」
主人却迟迟没有接过托盘上的咖啡。冷冽的视线在我脸上和杯子间来回寻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笑了:「怎么没说小心烫?」
我不解地蹙了蹙眉。他的笑容有些诡异,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轻唤一声:「主人⋯⋯?」
「怎么,程式设定出了差错?还是功能太好,懂得随机应变?」阴冷的笑意越发地扩散,主人忽然一挥手,一个耳光将我连同那杯失温了的咖啡,一起打翻在了地毯上。
「⋯⋯」摀着刺痛的左颊,我挣扎着跪起了身,迷惑地望着他。
「你听见了多少?」主人的声音很轻柔,危险的轻柔。他大手抓住了我的领口,将呼吸困难的我一把朝他拖去。望着我的深邃黑眸,燃烧起了偏执而冰冷的怒火,以及⋯⋯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纠结而复杂的淡淡恨意⋯⋯
「告诉我,你听见了多少,又理解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