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待续。。。。
-----正文-----
有一有二就有三,老话都是在辙的。乔司令在余孽身上尝了几次甜头,上瘾了,愈发体会到翻身做主的妙趣。现在的他,不仅活在新时代,更代表了新时代。没什么可谦虚的,该当他把新时代的精神发扬光大——
就从改造余孽开始,乔司令的肩上扛了使命,任务不轻啊,不过,能为革命做出贡献,他光荣!
他捏了余孽的七寸,将那幅素描扣在了自己手里,不怕余孽不老实。
借余孽八个胆儿也不敢声张,声张了立马罪加一等:怎么着,撅了你的笔都治不住你,偷偷摸摸又拾起来了,想干什么,是不是绵里藏针、别有用心?!
余孽唯有规规矩矩,夹牢了尾巴,夹不牢就剁了,看丫的再得了便宜卖乖!
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谁都惦记,不过是瞧得起你,看你孺子可教,他乔司令放着好好的清闲不享,给个“鬼”开小灶,教个“鬼”体味劳动人民汗滴的辛劳,图什么?用心良苦啊!问问你的灵魂,有没有从深处感到震动,有没有为自己曾经的养尊处优感到可耻!
——灵魂不受刑,皮肉吃再多的苦,全白搭!
“以后我的鞋归你刷,袜子归你洗。”
布这项任务时,乔司令差点笑场。这是完全的以公谋私,打着“改造”的旗号,想起什么烦心的琐碎都往余孽头上一摊,省时省心省力。在家乔司令可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自姥姥走后,他的衣食住行皆靠自己打理,无论一天怎么累怎么乏,哪怕生病,谁也不会对他说一句:“快搁下,有我呢,歇着去!”
没妈的孩子岂止是像棵草,不如草啊。
倒是余孽毫无犹豫,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份差,当天便蹲在池子边吭哧起劲儿,别提多上心了。连四姨过来洗菜都没能搅了他的神,换作平常,他早就一站而起,满口“我来,我来!”地和四姨争那菜浅子里的几个洋芋、一把豆角了。
“钰昕。”
听四姨叫了一声,他才察觉,张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要往身上擦。
“莫抢,忙你的。”四姨避道。
他赶紧挪开几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四姨聊起了闲篇儿。四姨不时朝他看看,又朝他脚边的水盆看看,面容略有疑惑,虽只字未问,他还是主动解惑,说这鞋是旁人的,不小心被他泼了脏,理应善后。
“难怪,”四姨笑了笑,“没见你穿过这样式的,码子也不像你的。”
码子是乔司令的,比余孽小两个号。乔司令才多大,没长开呢,还等着二十三窜一窜。余孽可是窜不动了,不仅窜不动,且越长越抽抽,自从乔司令在这条街上注意到他,他不是弓着腰就是塌着肩,永远比周遭的一切矮一截儿。
“行,还知道替你祖宗向人民群众谢罪。”乔司令哼笑着说,“你也该谢罪,生在旧社会,你也过过高人一等的日子,享过福,不无辜。”
“‘多罪静思如剉蘖,赦书纔听似含饴。’我争取早……”
“说人话。”乔司令就腻烦听他文绉绉地打酸腔,当即一挺胸膛,把左心口处别的像章正冲向他,“当着伟大领袖的面还在这儿搞旧论,我看你比这院里砸了的那些‘四旧’都旧,你真该被好好翻翻新!”
余孽不言声了,站在墙边愈发矮下去。
乔司令瞥他一眼,朝他勾勾手指,继而点点脚下,命道:“趴这儿来。你不是喜欢猫着吗,正好老子要换鞋,给你个机会,五体投地。”
这会儿乔司令不怕脚有味儿了,蹭蹭便蹬掉了脏鞋,换上余孽为他刷净晾干的另一双。他把余孽的背当了垫脚凳,左踏踏右踩踩,系好鞋带,扥扥鞋舌,半晌才准余孽起来。
余孽却只起来一半,上半身直立,膝盖仍抵在地上,腰比往常弓得厉害;天热了,人已不穿外套,只一件衬衣又扎在裤腰里,本来不显眼,谁让余孽此地无银呢,两只手有意无意地总往裤门襟的位置挡,这就让乔司令想不注意他都不行了。
“手里有什么?”乔司令问。
“什么都没有。”
“张开,举起来。”
余孽不得不从,刚把两条胳膊伸直端平,一道影子闪过来,是乔司令的腿,直奔他的胯下而去。
“唔……”显然余孽没料到乔司令让他抬手是为了捉他下面的赃。
“操,你他妈的……脱了衣服真跟骠子一个样。”仅凭鞋底的触感就够乔司令浮想联翩。“看见什么了就这样?”乔司令环顾一圈,再傻也意识到了,这屋里除了多个自己,没多任何一样东西。
“欠得,就该找根绳儿把你捆起来。”
赶在余孽开口之前,乔司令意图截断话茬,想也想不到,话又被余孽续上了。
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问他:“怎么捆?”
你说怎么捆,当然是怎么难受怎么捆!就把你两颗蛋扎紧实了,把鸡巴缠成粽子,再一气儿提拉着往脖梗上一挂,绳子抻短,让你抬不起头,永远垂首认罪!就像游街、批斗时“牛鬼蛇神”们挂的黑牌子,那孽根就是你的黑牌子,罪名都省了,那东西长在你身上就是罪!
嘿,真痛快啊,可惜,当着余孽的面这口气没攥起来,回家了思绪如泉涌,晚了,不赶趟了,总不能为了两天前的一出儿现在找上门去。
乔司令躺在床上,锁着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手腕快一阵慢一阵地自我抚慰,不知怎么,越不情愿想及,脑海里越是一再浮现出余孽的面庞——
朦朦胧胧的面庞,不甚清晰,其实乔司令至今没有仔细端详过余孽的眉毛鼻子眼,每次对着那张脸,他都是一扫而过;然而,在那条街上,在一身身不是蓝灰就是绿黑的擦肩来往中,乔司令总能够一眼就揪出同样穿着的余孽,即便余孽一贯溜着边儿走,一贯候在他乔司令的余光里,无妨。
似乎余孽的脑顶上点了一盏灯,白天黑夜都那么荧光闪闪,奇怪的是,只有乔司令看得见。
有时乔司令不想看见,谁他妈的非想看见啊,可就是非看见不可。
想到这儿乔司令就一股火,轰轰烧上胸口,旋又灼于小腹,浑身血脉贲张,眼瞅着临门一脚了,偏偏蹦出来两个拦路的:舅舅和舅妈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吵嚷着进了家门。吵嚷再大,乔司令早听絮了,充耳不闻,真正搅局的是紧随而来的一声巨响的“砰”——谁摔了门,这一下,绊了乔司令一个心惊肉跳的大跟头,栽在原地,什么劲儿都卸没了。
“……你是乌龟还是王八啊,人家都欺负到你媳妇儿头上来了,你还往回缩!”
“姑奶奶诶,这事儿赖得着我吗,是你们领导调你去跟车卖票,又不是我,冲我嚷嚷有什么用!再说,谁知道你天天上班干什么了,你这脾气,回家冲我就算了,得罪外头的人,人家谁跟我一样忍你……”
“你放屁!就是你没本事,这么多年混不出个样儿,你要是混出个样儿,我能受这委屈?!你还有脸说!……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也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姓乔的没一个要脸的!”
“别胡嘞啊,打击面那么大,你闺女、儿也都姓乔!”
“赶明儿就上派出所给他们改姓!”
一句新鲜的没有,乔司令隔三差五就要重温一场,都会背了。要不是裤子没提,他真恨不得冲出去,把心底最狠最毒最不孝的咒骂一口气全啐到二位“长辈”的脸上。还是没劲儿了。乔司令闭了闭眼,缓又睁开,这一睁,好巧不巧,瞥见墙边挂的日历。
日历显示今天是星期三,阴历四月十九。
乔司令十八岁了。
没有人为他庆祝,提都没提。晚饭桌上舅舅和舅妈仍在拌嘴,你一句我一句,比下饭菜还有滋有味。乔司令从心里关了耳朵,闷头清空了自己的碗,筷子一撂,以更响的一声“砰”出门去了。
不知不觉又走到六号院,犹豫着要不要进,他其实已步到月亮门外,余孽正从屋里出来,他再想转头来不及了。
他一脸垮相,衬得余孽一脸欣喜。几乎是被余孽硬拽进屋,屁股没落稳呢,一个纸包就供到眼前。
“袜子洗干净了。”余孽说。
“哦。”
“你看看。”
袜子有什么好看,乔司令没兴趣,也没心情,随手往床角一搁,说:“不检查了,谅你也不敢糊弄。”
余孽抿了抿嘴,似欲言又止,不过很快便去沏茶倒水了。
“跟你说,下回不用包纸,包了也得拆,麻烦。”
“不麻烦,免得沾灰。”
“我说我拆着麻烦。”乔司令啧了一声,转而道,“这纸是你画画用的吧,挺舍得啊。”
此刻乔司令说出这话绝无钓鱼之意,绝不是挖了个坑等着余孽往里跳,好由此教训余孽一番,纯粹是忽然想到了,随口一问。
余孽也似是随口一答,说,“这是生宣,写意泼墨多用它,我主修工笔,熟宣用得更多,喏——”他指了指窗口,“就是这种,纸质极韧,别看年头久了,色旧,其实结实得很,一般的小雨淋不透它。”
早前抄家的大将小将们一拨一拨,来来去去,窗玻璃打破多少次,修不起,四姨索性拿了纸糊。还好存了这么几卷,一直在老太太的炕柜里压着,说句戴罪的话,这是祖辈从朝廷受的赏,御用宣纸,品质上乘,烧了实在可惜……念及此,更当谢谢乔司令,自从那次乔司令解围,至今没人敢动老太太的炕,没人发现这些“四旧”,不然,家里连窗户都糊不上,只能饮风露宿了。
乔司令不懂生啊熟的,听不出门道,也看不出门道,只是掂着纸包直觉分量不对,鼓鼓囊囊,似乎袜子中间另夹了其它。
乔司令半眯着眼看向余孽,惯常地挑起一侧眉头,意思是:说吧,藏了什么?
余孽但笑不语,浑身的姿态都是请乔司令自己拆,表情古古怪怪,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底什么?”乔司令沉下声问。
“不是反动的东西!”余孽先是保证,又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个小玩艺儿,想送给你。你喜欢就收着,看不上就随便扔哪儿。”
说是这么说,但余孽睃向乔司令的眼神,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殷勤脉脉……
乔司令心里麻麻痒痒,说不清是愉悦还是不愉悦,但他面上半点不露,佯作无谓地拆开纸包,随手一抖,从两双袜子中间,掉出一个木雕的小老虎。
乔司令心坎一颤。
“按理当是金虎,”余孽解释,“奈何现今没有条件,只好退求其次,以木代之。”
木也不是一般二般的木,是上等的鸡翅木,从余孽家曾被打砸一气的废墟里拾出来的桌子腿。鸡翅木纹理独特,余孽先是粗挑了十多块,反复对比,最终选定一块与虎脸最为相宜的,断断续续雕了两个月。
“哎,放着也没什么用,烧火罢了,不如物尽其用。”余孽这么说是要乔司令放心,此物绝非来路不明。
“对了,这个在顶端开了孔,穿绳也可佩戴。”
“为什么给我这个?”半晌无言,乔司令再开口问了一句废话。
虎是乔司令的属相,在今天这个日子,他不信余孽的“物尽其用”只是凑巧。
“我没想到天黑了你还来,以为没法在正日子送了。”余孽第一次在乔司令面前笑得如此诚恳,毫不遮掩,“生日快乐。”
又是半晌无言,乔司令不知道自己快不快乐。
应该是快乐的吧,十八岁,从今天起他正式成人了,再不用被谁问一句“你家大人呢”,他自己当自己的家长,名正言顺,怎么能不快乐?太快乐了!
可是,为什么呢,第一个对他送上祝福的,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也不是街坊、同学,更不是和他一齐举过拳头喊过“保卫”的兄弟姐妹,连最疼他、最把他当宝儿的姥姥都不肯托梦给他,偏偏是眼前的余孽,这么个遭过他骂、挨过他踹的待改造的封建残余,给了他祝福还有礼物……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