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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甜不甜,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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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想说的话:】

特殊年代,恐有令人不悦的言论,不代表作者(#︿.︿#)

-----正文-----

乔司令赌咒发誓不再踏进月亮门的第五天,“司令部”添了一位新成员。别看个头儿不大,也没文化,不会读来不会写,可人家忠诚啊。忠诚是一等一的品质,干革命尤其不能缺。不忠即反动,这一点上,别听怎么说,要看怎么做,即便第一印象,有的从眼神就透着鬼祟,有的和谁对视也不躲不藏,一对心灵的窗户永远敞敞亮亮。

作为介绍人,小抄拍着胸脯打包票,说:“骠子绝对是一颗红心向太阳,振臂一呼就跟上,让坐就坐,让跳就跳,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顺子呸一声:“这东西有奶就是娘,谁喂它它听谁的。”

“喂它的是红五类,是伟大领袖的保卫者,革命的护旗手——它当然也是!”小抄抡着胳膊朝旁边一指,“你问乔振,骠子可是经他考核过了才批准入的组织!”

顺子不以为意,摇头晃脑不予搭腔。

小抄急了,抓耳挠腮,胡乱比了一个手势,命道:“骠子,给他叫一个,让他听听咱的底气,咱的干劲儿!”

骠子果真干劲十足,仰天嚎了一嗓子,直扑顺子而去。

这是一条棕黄皮毛的瘦狗,是小抄爷爷从河沿的草窠里捡回来的。当时天黑,又逢下雨,这东西浑身的泥,蔫头耷脑,小抄爷爷没留神,等回到家洗刷干净,左看右看,觉得这狗不简单,绝非野串儿,不知是抄谁家的乱当儿里跑出来的。

“备不住有人寻呢。”小抄爷爷嘀咕。

“寻什么啊,这就叫缘分已尽,人都顾不上了,该着它换个主儿!”小抄执意把狗留下,喂了几天,又给起了名,更舍不得了。

骠子也稀罕他,他走到哪儿骠子跟到哪儿,摇头摆尾,好不精神。

在小抄的指挥下,骠子紧扒顺子的脚面,东嗅嗅西嗅嗅,不知嗅到了什么好滋味,它伸出舌头开始死命地舔,把顺子的布鞋舔湿了好大一块,任凭顺子怎么蹦,甩不开它。

“操,它总追着我是哪门子瘾?”

“你鞋上有味儿。”

乔司令随口一句玩笑,倒真让顺子想起了什么,拍着巴掌骂道:“娘的,狗鼻子就是灵,这都能闻着,这他妈的是馋肉了啊!昨晚上我妈炖骨头汤,盛得太满,碗烫,上桌时没端稳,洒我鞋上了!”

就这么点残余的荤腥,骠子情有独钟,等终于舔美了抬起脑瓜,依然不走,不算完,两条后腿之间的某个器官也惦着美一美,哪管人前人后,抱着顺子的脚脖子它就肆无忌惮地耸动腰垮,耸几下,又埋头去舔半湿的鞋面。

“我操,真不嫌自己!”顺子膈应坏了,干脆就上脚踢。

小抄不依,冲上来狠推了顺子一个踉跄,叫道:“不准你欺负它!”

“你儿子啊,这么护着,畜生而已。”

“它有名字,它大名叫黄骠玉狮子,简称骠子!”

“诶呦呦,”乔司令在一旁咯咯直乐,撇着嘴调侃小抄,“总共看过几本书啊,就记得这么俩名字,还合一块儿了,分得清吗,知道哪个是秦叔宝的坐骑,哪个是赵子龙的?”

“少看不起人,”小抄鼻子一皱,眼皮一翻,“赵子龙骑的叫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毛,咱们这个棕黄皮毛,正好占个黄字!”

“人家那是马,战功无数的名驹,你这是狗,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顺子的话既是补充,又是拆台,“还玉狮子、黄骠马,你怎么不叫个飒露紫、特勒骠?”

“那都是皇上骑的。”小抄脱口而出。

马上就让顺子揪住了辫子:“皇上骑的怎么了,皇上骑得,百姓骑不得?皇上都被打倒了,要我说,骑皇上都行,何况他一匹马。谁啊,还当皇上是天子呢?咱们造的就是天下的反,天子算个屁!”说着,顺子环顾了一圈偌大的已物是人非的六号院,“看看,这就是皇上的奴才家,封建余孽……”

“啊,对啊,”小抄定定神,找回一派道理,“凡余孽就要被打倒,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我凭什么拾垃圾用过的名字,他也配!”

小抄蹲下来,一手抚摸骠子的颈背说,他爷爷说了,骠子绝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品种,瞅这毛皮、这身型、这牙口,倒像是宫里的御用猎犬,早年间听老家儿讲过一二,没亲眼见过;城市不比农村,大门一锁,谁家也不用狗看门,养条京巴解闷儿倒是有,猎犬,普通人家谁养它。

“还他妈的御用呢,”顺子啐道,“既然皇上没了,皇上的狗也不该有,什么骠子、狮子,炖了吧,要不炸了?”

“你敢!你敢碰骠子,我跟你拼了!”小抄瞪着眼怒吼,“告诉你,我在骠子就在,它和我是一体的,一式的,永不分开!”

“不识逗。”顺子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啧舌连连,视线由小抄的高度下降到骠子的高度,“呸,几岁啊就这么流氓?这就憋不住了,遇见过相好吗,满世界发情,瞧你那样,到处播种,有种子吗?整日淫思,是不是也打算学皇上,建个后宫,三千佳丽围着你?”

“看着倒成年了。”乔司令打量着骠子说。

“我爷爷说它顶多一岁,不过,它这岁数就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和咱一样,永远吃不饱,永远有精神,已经开始懂那事儿了。”

“你想播种没地方播,它替你。”顺子涎皮赖脸,笑里不见一点好。

“滚!”小抄忿忿然地脸红了。

不知怎么,他和顺子在这时一齐扭过脸,朝不远处的月亮门里张望。里面隐约传来四姨在厨房忙活的动静。

乔司令没有随他们看过去,半弯下腰,勾着手指头逗骠子。

骠子绕着他转了几圈,似乎有些认生,停驻在一米之外不肯靠前。它支着耳朵,突然听到小抄唤它,撒着欢儿就颠了过去,直窜进月亮门里。大概是四姨的锅里飘香,吸引了它。

四姨爱狗,余孽家的几个“老不死的”都爱狗。余孽家是满族,据说祖上姓董鄂氏,正红旗,彭是后来改的姓。

一见骠子,四姨大方极了,翻出柜门里存的一小截火腿,自己都舍不得吃,喂给骠子。骠子也不客气,囫囵吞枣,两口就下了肚。“老不死的”之一,余孽的父亲,趴在窗口朝外探,不知是羡慕骠子的胃口还是骠子的自由,难得露出笑容。

“狗最通人性了,就像小孩儿,你叫一声、拍拍手,它就跑过来,跟你亲。”四姨心里高兴,话就多了,渐渐竟说到过去宫里设有专门的“养狗处”,负责伺候的太监叫做“狗监”……

“嗬,吃的住的比人都好,真是狗不如人,什么狗屁世道,活该灭亡!”

顺子的话虽然煞风景,但骂得在理,四姨点点头,表示认同。但接下来,他就走板了。满人规矩多,忌杀狗,忌吃狗肉,忌用狗皮,顺子明知道这些,偏要治他们的毛病,说他们不爱听的,张口闭口都是宰狗,说起曾经的街坊养过一只串儿,不学好,偷嘴,有一年正月里,把他妈妈酱的肘子叼走了两块,转头他就买耗子药药死了那畜生。

“就是该死,让它偷嘴,这辈子甭惦记再吃!”

四姨默默走开了,继续闷头到厨房里干活,不然怎么办,她不认同,可也不敢反对,只好装聋作哑。

顺子不饶她,在月亮门里很大嗓门地骂一声:“一屋子满狗!”

这话的侮辱性太强了,但四姨依然没有吭气。月亮门里谁都没有吭气。

偏偏骠子不识眉眼高低,口角流涎地要往厨房钻,似乎四姨身上有什么与它亲近的秘方,它非要凑近。在四姨面前,它不像细狗,成了哈巴狗了,连小抄都觉得丢脸,生拉硬拽将骠子拖走了。

乔司令自始至终站在月亮门外,尽管眼睛已把一切看遍,脚尖绝不朝里拱进一厘。

其实躲什么呢,那个唯一不在家的人,你还怕他不成?呸!谁怕他?!老子不想看见他而已!那你就走啊,这是人家的家,你不想见,难道人家就不回家了?万一回来撞见了,你可没道理赖人家!乔司令在心里不住地呵叱自己。

赶着饭点儿,他和小抄、顺子一道走了,各回各家。

但午后,日头刚见西斜,他做贼一样又猫回了月亮门。没有眼睛发现他。院里一棵多年生的辛夷已挂上迎春的紫骨朵,树杈悄伸到余孽的窗沿下给风拂得一颤一颤。

难料这个钟点余孽在家,乔司令在虚掩的屋门前顿了一顿,再抬脚,不知怎么失了来时的理直气壮。

干什么来的呢?整个中午乔司令是站不住坐不住,脑仁要磨出膙子了。他突来一阵懊恼,想到上次的事不能这么算了啊,凭什么算了,他一没撒够火,二没撂清话,明明是余孽犯贱找揍败德行,怎么成了他落荒而逃?他是傻了吧,竟让余孽得意,这不是长敌威风灭己志气嘛!

想起那天掼被子扔枕头乔司令就抓耳挠腮,整个一个娘儿们撒泼,份儿跌大了!

不行,说破天也要找补回来,一鼓作气!

还有那罪证,怎么就给忘了呢!

操他的,当老子不会打砸?老子就砸你一回,叫你一辈子忘不了,逮谁问起来你还得说你活该!你他妈的就是活该!

盘算得利落,现实不依着乔司令脑中的剧本演。从一进月亮门,乔司令的脚下就打了磕绊,到余孽屋门前又是一绊,哪还有什么一鼓作气,气早卡了壳了。

也算余孽抄了好运,躬在墙角的盆架前正洗头,乔司令推门未料到这副光景,错过了抬脚就踹的第一时机,再踹,劲儿就不对了。

余孽满头的肥皂沫,一时睁不开眼,耳朵倒很灵,闻动静以为是四姨,叫了一声,问有什么事吗?

乔司令装哑。

“您等等。”余孽说。

乔司令继续装哑。

余孽感觉不对了,抽了毛巾抹抹眼睛要起身,但头发滴着水,为凑合头发他半俯着脸,这足够他瞥见床边的那双脚了。

就是这双脚,曾多少次对他无礼,他却忘了一样,沉了沉肩膀仿佛松了口气。

松他妈什么呢?乔司令盯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也有脸说!

他一个字没说,没问,稍顿又猫下腰去。在午后暖阳的照耀下,在脸盆里热乎气的蒸腾下,在乔司令审视般的注视下,他麻利地冲净了满头肥皂沫,覆了毛巾使劲儿擦。

他像什么也未发生那样照旧为乔司令斟茶倒水,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时空着手,一脸抱歉的样子,欲言,又想起什么,从外褂口袋里掏出几颗皱巴巴的黄油球,说是人家给的,他那么大个人了,不吃糖,请乔司令吃。

那糖不知存了多久,一股油锭子味。乔司令一边嫌着:“噢,拿我当三岁小孩儿?”一边接到手里。

原本没惦着吃,撕了糖纸当着余孽的面碾成渣多好玩?谁成想,糖纸撕开,乔司令冒出个多余的动作——他把那蜡一样的球状物托到鼻子底下闻。

这一闻,打了半天盹儿的胃醒了。

真他姥姥的没出息!一边骂着自己,几颗沉了的黄油球已全在乔司令的嘴里。

余孽又开始忙活,拿了炕笤帚扫床单,抖抖枕巾,问乔司令要不要午休。

乔司令不语,冷眼觑着那背影,心想这人是太会装相了还是天生不懂得记仇。

偏余孽猫着腰冷不丁一回头,视线撞出他一个寒颤。

显然肉体比知觉更早忆起那天的冲动;那时粗重的呼吸,心都要跳出来,总以为捞到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捞到;捞到了又一下撒了手,不敢据为己有……乔司令故作镇定,掐算着开口的时机,若余孽再近前半步,他必叱责他滚远一点。

然一个不留神,他被余孽抢了先。

只听余孽含笑问他:“甜不甜,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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