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令今天天不亮就上街是被顺子和小抄煽惑的,顺子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咱不能总跟在宣传队的屁股后头,回回是他们吃肉咱喝汤,凭什么?咱得立自己的威,争分夺秒,把“鬼”们堵在被窝里!
小抄说,他从没见过不穿衣裳的“鬼”是什么鬼样,尤其女“鬼”,他得见见。
顺子说,那你得夜里堵,尤其前半夜,大“鬼”们不睡觉,忙着生小“鬼”呢。
小抄想了想,觉得这事情不老地道的,他爷爷说过,人活一张脸,不单是自己的脸要顾,人家的脸也不能见了就撕,撕到底、撕没了,人就活不成了。
顺子对此嗤之以鼻,说“鬼”不是人,不是人就没有脸。
小抄不言语了,不反驳也不认同。
顺子继续撺掇:“敌强我就弱,你怂个屁啊,还怕鬼不成?鬼都精着呢,鬼精鬼精!不治到它的痛处,它能俯首认罪?”
小抄说:“那大鬼生小鬼也不叫罪啊……”
顺子说:“你说它是罪,它就是罪,不认就打倒!”
小抄又不言语了,眨巴着两只眼朝乔司令的脸上觑。
乔司令半晌没插话,这时咳了两声,骂一句:“少干没屁眼的活儿,这和踹寡妇门差在哪了?要踹你们踹,我不踹,我就想打个突袭,揪他们一个半个的把柄,逗逗乐。拿被窝里的景儿当把柄,没劲!”
何止没劲,就不是个爷们儿,乔司令顶看不上这一手。
也怪了,他对这事怎么就不来劲呢?学校的女同学,街上的大姑娘,他看她们从来是脸不红心不跳,都不如谁招呼一嗓子——干仗去不去?他立马血气上涌,精神抖擞。
就说这“司令部”,他混了一个来月,没见着几出真把式,净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仗着人多势众罢了,真碰上个疯起来不要命的“厉鬼”,谁都不情愿往前靠,都怕伤了自个儿,犯不上。
于是,就逮软柿子捏,余孽家是头一号。
那是半个月前,一伙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到六号院,孰料,偌大的宅子就余孽一个“鬼”出来恭迎,忒不场面,司令们个个垮下脸来,问余孽:
“人都哪去了?户口本上你们家填的可是五口!”
余孽一五一十地回话,说是五口不假,但除了他,余下四口都是“老不死的”,现在三个在床上躺着,站起来恐怕费些工夫,另一个在厨房煎药,片刻就完事。
敢情!这是来过几拨人了,听听,连余孽自己都把“老不死的”叫熟了。
一伙人有点泄气,有点恼,其中一个骂了句难听话,说“老不死的”怎的还不死?
“戴罪之人,岂堪苟活,赎罪罢了。”低眉顺眼的腔调,引出来低眉顺眼的一个身影。
听余孽叫她“四姨”,顺子在一旁咂舌:“怪风韵犹存的呢。”
乔司令对风韵不风韵的无甚兴趣,扭开脸撇开步,开始满院子晃荡。
由此,他见识到了“老不死的”——
余孽的父亲哮喘严重,受不得一点刺激,动辄便喘不上气;祖母去年中风,瘫在炕上,至今言不得语不得,手指头都动不了,整日的离不开人;母亲呢,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最主要是腿脚不灵,猛一打眼,倒和余孽的祖母颇似姐俩,衰得不成样;独剩四姨一个半老徐娘,挑着照料全家的担。
后来大伙知道,屁的四姨,根本是余孽父亲的小老婆。解放以后不兴这个了,都叫一夫一妻,她没有地方可去,娘家人早已经死绝,她是甘愿留在宅里当孩子们的“四姨”,甘愿受剥削。
听听,多活该,让她反抗她不反抗,让她揭发她不揭发,真叫有病!病入膏肓!
余孽另有三位和他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兄姐,一个早年跑到台湾去了,一个嫁到上海,还有一个改了姓,另立门户,捯不清这仇和怨是结在了哪一年哪一月,总之个个不与本家来往。余孽在家排行老末,二十八了,仍未娶妻,在美术学院里教学生画画。
“呸,臭老九!和他老子一个缸里酱出来的,会舞点文弄点墨就了不起了?尾巴给你撅折,看你个秃尾巴鹌鹑还惦着装天鹅!”顺子愤愤地啐道,“他老子更不要脸,多大岁数了还左拥右抱,不怕闪了腰,还读书人呢!”
小抄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不是没道理。”
顺子说:“立场呢,亏你说得出来!他一个老药罐子,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抄说:“他拉不拉屎不归我管,我就感叹一句……”
乔司令赶来喝住两人,骂道:“都给我闭嘴!嫌自己嗓门儿不够大,快传到前院去了!你俩也想挂牌子?”
这当口,大部队已涌进屋里,未贴封条的屋子不剩几间,司令们进来时砸的门都是二门,正房早被占了,如今余孽一家五口挤在偏院。
实在没什么可抄,屋里但凡有点模样的摆设早就易了主,院里的鱼缸、花池子皆已瞧不出原样。人们围着老太太的炕头打转。有声音说炕底下有洞,说不准藏了“四旧”,马上人们就预备把老太太往下搬。
老太太动不了身,说不了话,挺在炕上淌眼泪。
“各位,高抬贵手,祖母年岁已大,经不住折腾。”余孽连连恳求。
四姨也说:“炕正烧着,里面点了火,能藏什么?”
“金子最不怕火炼!”人们抬杠、起哄,个顶个凑热闹不嫌事大。
乔司令插一句嘴,呲道:“省省吧,这老太太你不碰她她都要入土了,碰一下,她直接该埋了,谁埋?你埋,我埋?”
一盆冷水泼在大伙的脸上,全没劲儿了。
余孽赶忙邀请说:“抄我的屋吧,我的屋也有床,随便抄。”
大伙转头就奔了去,实际上也是受不了老太太屋里的味道,由于常年不通风,再让药腥气一搅,撞头。
就是这样,乔司令和余孽有了首一面的交道。
那以后在街上碰见,余孽必定自觉地站住,一面给乔司令问好,同时等着乔司令给他训话;乔司令已在心里将他看作自己的胜利果实,这是比任何胜利果实都要胜利的果实,因为人不该是果实。
这天,乔司令们未堵成哪怕一个被窝,邪门了,家家起得这么早,早饭都没赶上一口热乎的。
顶着风闲逛一阵,几个人窝回了司令部,搓着手跺着脚,纷纷喊四姨端茶上来。四姨说家里没茶叶了,要喝只有炒熟的大麦仁。
谁也没喝过这炒熟的大麦仁,问是什么滋味?
四姨说:“带点糊香。”
小抄说:“糊啦?”
顺子说:“能沏出味儿来吗?”
乔司令最后拍板,沏一壶来尝尝。
没成想还挺开胃,一壶茶下肚,几个人都觉出饿来。小抄揉着胃口说,他得回家了,早上和他爷爷说好了,下午帮着搬煤,不能撇下老头儿一个人受累。顺子说他也得回家,他妈妈昨晚上蒸的包子,得热透了才能吃,这会儿还不知炉子灭没灭呢。乔司令家里既无人等他,也无饭留给他,他懒得动,说这屋暖和,留在这里眯一觉。
眯醒了,午间也过了,乔司令出去上茅房,回来瞥见余孽小跑着拐进了偏院。不一会儿,那身影又从月亮门里闪出来,手里拎了个暖壶。乔司令想到什么,快速返回屋内,门一关,趴在桌上闷头装睡。
果然,半分钟后门响了,余孽在外面喊报告,问可以进来吗?
乔司令故意不理,等余孽打了三遍报告才应声:“进!”
开开门,余孽发现屋里只有乔司令一人,稍愣一下,他把暖壶搁到桌上,又拎起空了的另一个,要走不走。
这就是余孽最与众不同的一点了:别的“鬼”见了人都躲,躲不开也顶多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头骂大街;余孽不一样,余孽的逆来顺受似乎是真的逆来顺受,至少在乔司令的感觉里,他并不急于脱离乔司令的视线,他待得住,他浑身上下都那么诚实,人在,心也在。
看他这副德行乔司令就说不清身上哪痒,说不清要怎么才能解了这股痒。
啪地,乔司令一拍桌子,满脸耍派地说:“你鼻子上那俩窟窿是出气用的,没点眼力见儿,斟上啊!”
要不叫天生的奴才相呢,余孽伺候人挺有一套,续个热水竟还知道先看看茶壶里所剩多少,一看剩了半壶,倒出去一些才往里添新。
“端到位啊,一差一动?”乔司令垂眼打量着已被余孽送到手边的茶杯,偏不伸那最后的一下手。
就看余孽怎么办。
能怎么办,当然是双手奉上热茶到嘴边了。
乔司令八风不动,如如坐定,只差一个“喝”的动作;以为是个分外悠哉的动作,万未料到大意了。
“操,烫死老子了!”乔司令扬胳膊要扇,却打翻了茶杯,真要命,那点热乎气全泼在了他的裤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