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修文重发。
特殊年代,或许有令人不适的情节,雷点×。
-----正文-----
忘了几岁上养成的坏习惯,乔司令走道不爱抬脚,到哪儿都是,出来进去间永远的踢了秃噜,这么个走法儿,费鞋不说,动辄还把袜子褪进了鞋窠里。袜子净是松了口的,兜不住脚后跟,人越走,它越褪,不出十步,准和鞋垫褪成一齐。乔司令嫌硌得慌,伸手扥两下,还不快当着扥,左瞧右瞅,非要踅摸个什么垫垫脚。他倒是不挑,便道牙子不嫌矮,石凿栅栏不嫌高,顶不及,往胡同口那棵爷爷辈儿的龙抓槐上一蹬,好歹是个托啊。
要说,把个能跑会跳的大活人垫在脚底下,乔司令没寻思过。没敢寻思,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不躲不闪不骂街,就待在那儿,顺顺静静,任你踩任你踏——谁啊?谁这么孙子?乔司令活了十几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孙子。
这样的孙子却在有一天自己撞上门来。
那一刻,乔司令的心狂舞,浑身由里地涌起一股颤,想深呼吸,呼一口捯两口,夸张点说,简直是魂不附体了——
十七岁的一缕魂,十七岁的乔司令。
狗屁的司令,不过是街道上一伙划不着地盘的中学生,撮堆儿撮出个乌合组织。说组织都是抬举了他们,哪个在册?在哪个册?一伙人排排坐,满打满算填不满半间屋,愣滋出来五个司令、七个队长,几把手由着自己封,个个恨不得说了算。
个个说了全不算。
倒是走出去耀武扬威,谁带头喊一嗓子“保卫毛主席!”万灵丹啊万灵丹,撩猫逗狗,欺小霸弱,一举一动马上有了主义。
乔司令是其中最大的司令,没有他,就没有现今的司令部。
当然也是占来的——整条街最阔气的宅门,三进,光二门外倒坐的南房就有五间,他们占了尽里的一间。据说这家祖上替朝廷效力,和皇上还攀了点亲戚,妥妥的封建余孽,解放多少年了,仍享着这么大的宅子,就算有一半早已充公,办起了街道的装订厂,剩下的一半也不小,不是劳苦百姓住得上的……乔司令思忖多日,一个组织不能一集合就遛大街,一开会就奔旮旯,忒不像样,容易动摇革命意志,说到哪儿,这革命的根据地不能缺!
先行后闻,还真就占来了。
也是这条街上王八多,甭管水深水浅,哪个院里都能揪出几个阶级敌人、隐藏的反动派。
和乔司令一样的司令们都爱在这条街上转悠,谁叫满目是“四旧”呢。在这条街上,“四旧”犹如雨后的春笋,一茬接一茬,一茬又一茬;春笋尚且分个嫩老,“四旧”就不可能新,新也是“旧”。“四旧”让司令们的手也痒,心也痒,让他们的胃口都变大了。
五司令小抄说:“谁说四旧坏透了,依我看,一点不坏,好得很,顶好不过,长这么大,我见过的好东西加一块儿也抵不过这半年,开眼了!”
小抄家人口多,两个大人的工资要养活老少十来张嘴,在吃这件事上,小抄从来没敞开过,至今不知什么叫撑。他从小营养不良,生得细胳膊细腿,一副窄肩膀上扛着个大脑袋,平常说话不显,逢心虚就结巴,属于天生编不了瞎话的憨直。
“好个屁!破四旧、破四旧,都破了,能叫好?”顶他的是三队长顺子。
顺子倒是身架子长开了,就是太开,连眉毛鼻子眼都跟着膨胀,烫鸡蛋花似的,在脸上东奔西扩,差点就跑出局;顺子和他爸站一齐,谁见了都评价一句,不像父子,像哥俩。
“还春笋呢,你就惦记吃!分明是狗尿苔,那玩意儿一滋一大片!”
“哎,不破不立,看看这些造孽的东西,在敌人手里坏,到我们手里就叫好!”
还得是乔司令,说话板正,相貌比说话更板正,一伙人里属他俊气。自“司令部”成立,凡懵个事讨个便,乔司令打头,没有办不成的,冲他的精神样,未开口,人已信了他三分。
关于“四旧”的好坏,几个人时常争论,争论的结果从来不变——走,再把面口袋刮一遍去!
“面口袋”是他们对“四旧分子”的称呼,意思是别手软,铢积寸累,总能刮下来一碗粥。
不过,乔司令对粥的兴趣不大,乔司令更爱看“面口袋”们畏畏缩缩地像狗一样溜着墙根儿走;走也走不踏实,保不齐蹭到哪个旮旯,被谁抽冷子大呵一声“你!”马上从头到脚一个哆嗦,“面口袋”真成了面口袋,进不得退不得,生生把自己墩在了道上,心里当然嘀咕,这又要挑什么刺儿找什么碴儿?看吧,那份忐忑,那份不情愿,全写在脸上了。
有些还不肯往脸上写,无妨,反正藏不住,乔司令专治不服。
乔司令多大能耐——火眼金睛,一挑眉看到你灵魂深处。尤其碰到六号院那个封建余孽,远远地刚打个照面,都不必出声,余孽自己就定住了。
这是个初冬的清晨,天还灰着,余孽操着大笤帚正扫街,不知哪只眼瞥见戴了红袖箍的乔司令朝他的方向拐过来,一秒没耽搁,余孽手里的笤帚和他本人不分先后,倏地立到了墙边。人比笤帚高一头,人却不如笤帚直溜,只见余孽垂头耷脑,没形没骨,活像个被刮空了的面口袋,风一吹就要瘪。
瞅着就欠拍打。
街灯未熄,乔司令趿拉着步子走上去,白悠悠的光映在道两旁,满墙的大字、小字争着那一点亮。
刷啦啦,最浮头儿的两张“揭发”背面的浆糊抹少了,边角未粘牢,给风一刺哼哼起来。余孽就夹在这哼哼中间,一动不动,一响不响。
乔司令突然响了一声,所幸立刻收住了。
妈的,怎么就这么巧!瞧余孽身后的标语,本来好好的一句祝福“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被街灯有限的光域甩掉了后半截;而前半截又被余孽挡住了一个“太”字,落到乔司令眼里,只剩下“最红的红阳毛”。
红阳毛,阳毛……
乔司令想起昨天下午看游街,顺子咯咯直乐,说自己一早洗裤衩,洗出来两根毛,猜怎么着?红的!
小抄说:“你没进化好吧,长红毛,猴子备不准有红的,那也是猴屁股!”
顺子说:“你懂个屁,这说明我的革命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不光一颗红心、一腔热血,我每根汗毛都要造反!”
小抄说:“怎么肯定就是你的毛?”
顺子说:“放你妈的屁,我的裤衩!我倒想是别人的,也得有人和我搞!”
乔司令越琢磨越压不住嘴角,硬压,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地方笑出来,大不敬,再给余孽的贼耳捕了去,姥姥!
乔司令把心一稳,咵咵两大步蹚出去,脚上的那双假解放军黄胶鞋已堂而皇之闯入余孽的视野。
要说余孽真够自觉的,眼睛从不升到乔司令腰部以上,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垂垂着,除非乔司令命令他“抬起眼来!”他战战兢兢地掀一下眼皮。
一掀,黑眼珠上开出两盏灯——街灯正投到那里。像给尘土迷了眼,他一双睫毛忽闪着,两盏灯于是一开一闭,一开一闭,随后彻底闭了。他又垂下眼,眼珠子却不老实,拱在灯罩一样的薄眼皮下动来动去,使乔司令联想到某种虫子。
哼,就是臭虫,鬼祟得不敢见人!
就是这天,余孽斗胆给乔司令提了一句醒,说:“你鞋带开了。”
乔司令不领情,瞪眼问他:“什么意思,想让我在你面前低头?算盘打得够响啊,面上不敢乱说乱动,心里时刻惦记着反攻倒算,是不是?!”
余孽当然不还嘴,余孽在乔司令面前向来矮一截儿;其实他比乔司令高半头,可是,架不住乔司令拿下巴壳子瞧他。
余孽摇着头退开两大步,背过身再次面壁。那也不行,乔司令不答应,非喊他站回原地,点点自己的鞋头,说:“就你眼尖,给老子系上。”
余孽肯定看得出解放军黄胶鞋是假的,就像这条街上的其他“司令们”穿的一样,冲那露怯的颜色就真不了。可那又怎么样,穿真的就了不起啦?那得看穿在谁的身上!穿在坏分子身上,真就来不及和假比,它首先要被打倒!
街道上空空,两头不见人,乔司令催一句:“你该在什么位置心里没点儿数?”
余孽蹲下去了。乔司令甚至不知该不该意外,心里反而升上一股逆反:就你那罪孽深重、遗臭万年的脏爪子,还想碰老子?你配吗!
暗暗骂着,乔司令脚脖子一绕,如预想中让余孽扑了个空。
而预想之外,乔司令觉得不妥,这不成了金鸡独立了嘛,姿势不对,太缺气势。
这就到了那个魂不附体——
只见乔司令骂骂咧咧地,把腾空的那只脚踏到了余孽的肩膀上。
之所以骂骂咧咧,其实是给自己撑腰,乔司令从未对谁如此不客气过;心里提防着余孽说不准要蹦起来,又想,那样正好,干脆就实打实给他一脚,让他复习复习什么叫人民专政!
谁知,余孽一动不动。
昏昏沉沉的清早,乔司令明明刚从梦里挣出来,这时又坠进梦里,身心都驾了雾了。
等他魂不定地系完鞋带,放下脚,余孽居然向他请示:“我可以起来了吗?”
“打、报、告。”乔司令吐出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分外表明他此刻的不满及不耐烦。
余孽说:“报告,请问我可以起来了吗?”
真他妈的绝了!难道是家传,给皇上三叩九拜拜出瘾来了?
乔司令含糊而不屑地哼了一声,要走,又见余孽直起腿仍塌着腰,半鞠躬似的,他忍不住多骂一嘴:“卑躬屈膝,天生的奴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