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阵阵,鬼泣鬼嚎。
走出阎王殿,刘子今被牛头使者领去了冤死城,命纸上,他被判要在冤死城度过三百年,方可去投胎。
投的是人道,还是畜生道,全凭他在冤死城里卖不卖力干活了。
勤奋踏实干活熬过这三百年的时间,说不定还能再为人身,若偷懒耍奸,必定是要堕入畜生道。
生前他是韫国公主的驸马爷,锦衣玉食,吃喝不愁,死后他被判在冤死城打扫阴厕,拿着破烂的扫帚,即使用布蒙住下半张脸,还是能闻到那一股臭到头疼欲裂的屎尿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干活,还要拉屎吃饭,还要像个人一样活着。
不干活行不行,不吃饭行不行,不拉屎行不行——
刘子今成了鬼魂,不用坐在素舆上了,他们鬼都是用飘来控制移动,刘子今初为鬼魂,甚是新鲜,觉得好玩,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飘到这一头,一头就飘进了阴厕司司长怀里。
那位冷面黑脸的阴厕司司长,拿出随身携带的记错本,记下一笔刘子今的罪责:某年某月某日,刘子今不好好打扫阴厕,到处飘。
冤死城一共有五千八百间阴厕,刘子今负责其中的一千两百间阴厕,每三日,阴厕司司长就要来巡视阴厕,哪里没打扫干净,阴厕司司长就会在记错本上,记下刘子今的过错。
记错记到记错本都换了一本新了。
被剥削、被压迫的刘子今干脆丢开扫帚,犯懒了。
照这样记错下去,反正当不成人了,不如就这样懒散下去,到投胎之日,去当头猪,当条狗,当只在春天里开屏的公孔雀。
比刘子今早来冤死城一百年的前辈好心提醒:“你还是勤快点,这样懒散下去,小心连当畜生的机会都没有,要永远留在冤死城里,一直扫阴厕。”
这切实吓到了刘子今,又拿起扫帚蒙着鼻子,飞快打扫。
没什么比一直留在冤死城还可怕。
冤死城与人间不同,人间有白日黑夜之分,这里没有太阳和月亮,颜色灰蒙蒙的,空气里似有终年不散的黄沙。
像刘子今这样死后没有立坟供养的鬼魂有很多,没有人给他们烧冥纸,也没有后代或亲人在坟前祭拜整只大烧鸡吃,他们饿了只能吃沙,渴了就喝冤死城中黑水河里冒酸泡的脏水。
冤死城,顾名思义,就是生前死的冤枉,死后来到的地方,因这冤枉是罪有应得,所以不会被平反,还会被当成一种罪,囚禁在这里赎罪修行。
每个鬼魂在这里都有活儿做,最劳累的活儿就是扫阴厕,成日面朝臭气熏天的鬼粪,是个鬼,都要变形抽搐。
冤死城一共有三位扫阴厕的鬼魂,除了刘子今,还有两位鬼魂在冤死城已扫了近一百年的阴厕。
三个扫阴厕的鬼魂会在休息日碰头聚会,刘子今不知道隔多久才是休息日,这里没有时间概念,只有阴厕司司长的一句话,说,今日是你休息日。
骨头被熏臭的刘子今便得到暂时解脱。
他漂浮移动,与其他二位扫厕鬼魂在一棵大槐树下碰头。
刘子今与他们第三次见面,他们就谈论起生前,一鬼魂说自己生前是醉后打伤了老爹,跌进屋门前鞋底那么浅的水沟里淹死了,一鬼魂说是他怀疑孕妻偷汉子,下毒要害死孕妻,岂料那碗毒粥阴差阳错被自己吃下而死。
到了刘子今讲述自己如何冤死,他想了想,想不起来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啊!我想起来了,我助了李易后,他想当皇帝,我劝说他派兵攻打倭国,他就把我捅死了。”
可是被李易捅了之后,刘子今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没有真正死去,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看见了薛品玉,还吻了薛品玉的额头。
“你这算哪门子的冤死,要不找头儿问问,会不会是弄错了。”一鬼魂道。
另一鬼魂附和:“对呀,就你这种死法,是不会来冤死城的。”
刘子今被说动了,他着实不想在冤死城里呆了,他去找了头儿,要求查明自己的死因。
管理冤死城的城主,见过上万个来自己面前哭冤叫累想方设法要离开冤死城的鬼魂。
刘子今前来说冤,城主懒得与他废话,在他扫阴厕的工作量上,增加了一份活儿,即:清洗城中的一百二十盏佛灯。
那一百二十盏佛灯没有灯芯,从没有被点燃过,灯台污秽不堪,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刘子今用布擦了又擦,还是擦不净。
“阿弥陀佛。”
这凭空出现的声音,让刘子今停下了擦佛灯的动作,他环顾四周,感到欣喜,以为有伴了。
“圆舒,是你吗?你也来冤死城了吗?”
又一声阿弥陀佛出现。
刘子今仔细辨听,失望地确认,这不是圆舒。
那是困在佛灯中的魂灵,他与圆舒一样,是一名僧人,生前冤死,死后灵魂就被分布在这一百二十盏佛灯中,他在冤死城里不需要干活儿,他生前染上佛性,受佛庇护,若能等来愿意渡他的鬼魂,为他搓灯芯,放到佛灯中,点燃这一百二十盏佛灯,他就可以解脱,进入下一个轮回。
“你们当和尚的,真是好命,死了来到冤死城都不用干活受苦,我以前在人间认识一个和尚,他也好命,被公主看上了,受公主亲睐,那和尚重淫欲,长得就注定与红尘断不了瓜葛,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找到公主没有,死没有,死了后,又去了哪儿。”
佛灯中的僧魂道:“阿弥陀佛,他肉身与灵魂分离后,我佛自有接引。”
“和尚。”刘子今使劲擦了擦灯身,“你是怎么死的?”
“不可提,不可说,不可听。”
刘子今说:“那一定死的很冤了。”
——
在冤死城扫阴厕的刘子今,与在冤死城内无人问津的佛灯结缘了。
刘子今自愿在扫阴厕、擦佛灯的工作量之上,为佛灯搓灯芯。
这样灯有了芯,点燃一百二十盏佛灯,就可以送走这个被困在佛灯中的和尚。
和尚不善言辞,大多都是沉默,就算说话,也是念一句阿弥陀佛。
刘子今有太多话要说,平时扫阴厕对着一堆臭粪,有苦难言,佛灯中的和尚就成了他的倾听者,他讲自己生前是驸马,住在华丽的公主宅里,可供差遣的仆人有好几十个,金银珠宝堆成山,公主不算国色天香,却也容颜俊秀貌美。
“阿弥陀佛。”和尚语气惋惜。
“不必替我惋惜,人间富贵的日子,我过了,公主,我娶了,没有遗憾。”
和尚欣慰:“阿弥陀佛。”
“可公主不喜我,她喜她皇兄,喜那和尚,喜那些健全的男宠们,就是不喜我。”
刘子今低眸,将两条灯芯拧搓成一股。
和尚念出的阿弥陀佛随之低落。
刘子今讲起自己幼时,其父是朝中重臣,宫中每逢举办宴会,就会随父进宫参加宴会,一席佳肴是宫外吃不到看不到的。
每次参加宴会,刘子今都会偷摸着拿一些佳肴,藏进袖子里、衣服里,等拿回府邸,好带给阿娘、奶奶、长兄吃。
那一年的中秋宴,刘子今尿急,被仆人领着去如厕,等他出来,宫仆不知去了哪儿,大燕宫的栋栋建筑在一个小孩眼里都是相同的,辨不出区别,没个宫人带领,犹如行走在迷宫内。
刘子今从小被家人教导要离水远一些,说是他出生不久,有个会相面的和尚断测他是大富大贵的命,但命中有水灾,要离水远一些,否则就会变成一个短命鬼。
刘子今常常谨记于心。
当他经过宫内那一处荷塘,月光下,岸边杏树倒映在水中,他看见水中有一条金色尾巴的大鱼摇曳。
他难以控制,走近了那片荷塘,想看个仔细。
大鱼看见刘子今走近,也游了过来,离刘子今越来越近。
忽而鱼嘴张大口,从水中跃出,叼起刘子今的脑袋,要把他拖入水里。
事后刘子今回想,自己没有被吓傻出现了幻觉,是真的有一尾大鱼想吃自己,想把自己拖进荷塘深处。
他被鱼拖着,大半个身子都已跌进了水中,他拼命呼救。
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的,他很确定。
只是,没想到救自己的人是个小不点姑娘,她拉住刘子今的手就往岸上拽,使出了全身力气。
一头是个小姑娘,一头是鱼,两者的力气都出奇凶猛,不似平常,处于中间的刘子今感觉自己快被撕成了两半。
最后还是大鱼熬不住小姑娘,松嘴了,刘子今同那小姑娘一起跌倒在地。
刘子今藏在袖子里、衣服里的食物全掉了出来,小姑娘欣喜跑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食物,连灰尘都不拍,就塞进了嘴里。
“脏……”刘子今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捧着心有余悸的胸口,说道,“你没吃饭,这么饿,竟还有这么大力气,将我救上了岸。”
小姑娘不作声,只顾吃着手里的食物。
看她衣着简陋,刘子今问她叫什么名,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娥。
薛品玉被绿豆糕噎得伸了伸脖子后,才对刘子今作答道:“本宫不是小宫娥,本宫是九公主,薛品玉。”
她是公主?刘子今不信。
刘子今在宫里见到的公主不少,但所见公主皆是身穿华服,吃相斯文,奴仆紧随,哪像她这般穿着寒酸,吃相如乞丐,身旁无一奴仆跟从,她定是公主的仆从。
“多谢小宫娥救命之恩。”
“都说了,本宫不是宫娥,本宫是九公主薛品玉,你记好了。”
薛品玉捡起地上最后一个鸡腿,就跑了。
后来刘子今被仆人找到,问他身上怎么有水,他呆呆地答不上来,要怎么才能让大人们相信,他险些被荷塘里的一条大鱼拖入水中,然后被一个面黄肌瘦自称是九公主的小姑娘救上了岸。
回到府中,刘子今向父亲打听,后宫中,是不是有一个叫薛品玉的九公主。
“你这孩子。”父亲一把捂住刘子今的嘴,“公主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刘子今扒开父亲捂嘴的手,说道:“我们在自个儿府邸,没人知道我直呼了公主的名讳,爹,真的有九公主,九公主真的叫薛品玉吗?”
后宫妃嫔公主的闺名,朝臣如何能知。
只道是有九公主这个人,与她母妃一同生活在冷宫中,日子过的不太好。
“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九公主。”
刘父被他这话吓到了,惦记谁不好,去惦记一个弃妃的女儿。
“大胆!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就去想嫁娶之事,那公主过得再惨,也是皇室之人,送去和亲最低配个王爷,不是你这种无名小卒能染指的。”
“我要娶九公主。”刘子今坚定。
“你想娶人家,人家愿嫁你吗?人家喜欢你吗?”
刘子今:“我不需要她喜欢,我就要娶她。”
刘家人见刘子今跟着了魔似的,便请来道士驱邪。
穿着赤色法衣的道士做法、烧符、摇铃,刘子今紧闭的牙口被强行撬开,灌了一碗符水下去,哪知他喝下符水,思春之心不减,反而更烈。
后刘父病故,刘家在朝中地位一再边缘。
刘峦安考取功名当了官,有刘峦安撑着,刘家才不至于衰落,而刘子今就没长兄那般有志气了,他对功名无感,只心心念念宫中的九公主,刘府的奴仆私下都议论,刘子今多年前去了宫里一趟,被宫中的魇气所缠,变呆了。
那大燕宫从古就死了不少人,怨魂困在其中不得超脱,那地方就不是一个风水宝地。
——
一百二十股灯芯搓好后,刘子今还自学酿了灯油。
此时已是三百多年过去,刘子今本早可以离开冤死城去投胎,可他舍不下困在佛灯中的和尚,自己若走了,要等一个愿助和尚脱离佛灯的鬼魂,那就难咯。
与他结缘,说好了助他解脱,那就一定要办到。
刘子今因此就推迟了去投胎的时间。
扫阴厕的鬼魂走了两个,迎来了三个新的鬼魂,刘子今问那些新来的,人间现在如何了。
人间还是那个人间,这片大地上的人,还是那拨人,只不过那些人经历了轮回,洗去了前世的记忆。
还说起现在在闹革命,那些人戴着红袖套,高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资本主义。
超脱之日,刘子今往每个擦净洗好的佛灯中淋上灯油,放上灯芯,然后他依次点燃了那一百二十盏佛灯。
随着佛灯一盏盏亮起来,灰蒙蒙的冤死城都变得透亮了,虚无缥缈看不见实体的和尚,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
临走前,和尚化为一道佛光,围绕在刘子今身边。
“阿弥陀佛。”
刘子今双手合十,回以道:“阿弥陀佛。”
佛灯中的和尚走了后,刘子今没了再呆下去的执念,他离开冤死城,前去投胎。
奈何桥上,刘子今喝了五碗孟婆汤后,还想找孟婆讨一碗孟婆汤喝,新上岗的实习生孟婆不乐意了,说道:“你当这玩意儿是自助的呢?滚!一上班就烦,上的这是什么破班!”
刘子今听不懂她说的话,什么是自助?
据刘子今在冤死城的表现,这一世的刘子今要堕入畜生道,上一世他的福报太浅,福德太薄,但冤死城内,他点燃佛灯有功,
将功抵过下,他还是要进入畜生道。
不过,畜生也分好命与差命。
今生,就让他遇上一个好主人,当个好命畜生。
马面使者一脚将刘子今从投生口踢下,他努力想睁开眼,看一看这个新世界,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耳边是跨年倒计时声和烟火声,人们庆祝2000年千禧年的到来。
一个小女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头戴白色毛绒耳套,经过路边垃圾桶,发现了那只被遗弃瑟瑟发抖的小狗。
小狗刚出生一天,还没睁眼,后面两只腿软塌塌,疑似残疾。
在寒冷的冬季,如果放任小狗不管,小狗很快就会死掉。
小女孩将那条黑白杂色小狗带回了家,所幸父母思想开明,买了奶瓶、奶粉,帮着她救助照顾这条小狗。
直到小狗睁开眼的那一天,看见蹲在自己面前小女孩的第一眼,就算喝了五碗孟婆汤,都无法阻挡刘子今认出了她。
那年杏花满地,初见她之日,她也是这般大的年纪。
“薛品玉,不要看狗了,快过来吃饭了。”妈妈喊道。
小女孩轻轻爱抚了下小狗的脑袋,然后站起来,欢快地跑向了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