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晋五年，秋，圣上薛满携韫国公主薛品玉逃出宫后，不知所踪。

同年反叛军农民首领李易篡位登基，改年号纳元，三个月后，仅当了三个月皇帝的李易被手下一员猛将王舍杀死，王舍取代李易，登上王位，统治了两百余年的薛氏王朝至此覆灭。

纳元两年，王舍忽然病故，国中无主，是值倭国敌军逼近皇城，眼看国破，乱世出枭雄，有一十五岁少年将军横空出世，意气风发，善骑射兵法，带领一百多将士，布下天罗地网，以少敌多，用七日时间，就将敌军打到溃散。

敌军投降退离皇城，那少年将军勇猛无敌，带军趁胜追击，用时五年，直到将倭国敌军打到退出国土，还复侵占的城池，回到边关之外。

新皇登基，改年号乐平，兴农业，免赋税，动乱的世间渐渐恢复太平，只可惜，那功高的少年将军没享受两年太平日子，就在成婚前夕病故，无一子嗣留下，剩未嫁过门的新妇哭干泪。

眨眼弹指间，十年过去，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称赞当朝皇帝治国有方，为人还专一深情，后宫只一个发妻皇后，无其它妃嫔，膝下两子两女皆为皇后所出。

茶馆内，还是有人会说起前朝旧事，议论最多的，还是前朝帝王薛满与韫国公主薛品玉的不伦情。

说是当年倭国派出一支精兵趁夜潜入大燕宫，欲刺杀拿下薛满的首级，但薛满逃脱了，带着薛品玉离了宫，从此再无消息，民间对这二人议论颇多，有说薛满带着薛品玉在离宫后，遇上另一队倭国精兵小将，薛满被诛杀，薛品玉被抢去倭国，也有说薛满与薛品玉双双都活着，在深山中躲避战乱，等太平后就出山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已乔装化为一对寻常夫妻，生儿育女，耕田织布。

那些民间传说中，薛品玉都是活着的。

这让坐在茶馆中歇脚喝茶的和尚甚感欣慰，薛品玉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任凭天大地大，那就总有一日会找到她，至死方休。

一乞丐衣衫褴褛，一瘸一拐，手拿一拐杖和一破碗，向坐在茶馆中的人乞讨，乞讨一圈下来，无人愿救济施舍他，只有坐在角落的和尚动了善心，叫住了就要走出茶馆的乞丐。

那乞丐走到和尚面前，见和尚穿着一身补疤僧袍，面容发老憔悴，不过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他脑袋剃得溜光，头顶印有八个戒疤。

和尚从布袋子里拿出一串铜板，放到乞丐碗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乞丐连连道谢，双手合十，揖手道：“阿弥陀佛，师傅善心，尊请师傅法号叫什么？”

“贫僧圆舒。”

那乞丐听了，瞳孔登时放大。

好耳熟的名字。

这天底下，叫圆舒的和尚何其多，乞丐不太确定，试探性问道：“师傅可知韫国公主薛品玉？”

一听这名号，圆舒手里的茶杯没握稳，摔落了下来，溅落了半身的水。

这十多年间，圆舒从未停止寻找薛品玉的下落，脚步踏遍这片神州，而如今从一个破烂乞丐嘴里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他激动非常，抓过乞丐的手：“你是何人？你知道她在哪儿？”

真是公主口里的那和尚。

乞丐道：“我是陛下公主离宫带走的太监，后战时走散，待天下太平之时，我曾遇到过往日追随陛下公主的侍卫，那侍卫说，陛下公主在战时躲去了一所深山废弃道观。”

圆舒问那道观在哪里，乞丐摇头说不知，与侍卫遇上后，他们聊了两句就分离了，不知陛下与公主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就在圆舒被希望拯救，又陷入失落之时，乞丐说道：“不过，我知道侍卫住哪儿，圆舒师傅你若想知道公主的下落，可随我一起去见那侍卫。”

圆舒不疑，赶紧背过放在桌上的包袱，牵过栓在茶馆门口的老马，跟随乞丐一起离开。

左拐右拐进了一条老胡同，推门进入一间潮湿的小破屋，圆舒看见了卧躺在床上，被病气环绕的一名瘦弱男子，想来，这就是乞丐嘴里的侍卫了。

乞丐将讨得的铜板拿出来，在男子耳边摇了摇，说道：“陛下，奴才今日讨到了一串铜板。”

听到那声陛下，圆舒明了，眼前这人不是什么侍卫，而正是薛品玉的兄长，薛满。

那年明光寺，他见到的年轻帝王是何等风光，华服加身，头顶戴着金冠玉簪，如今落得个这般乞丐模样，已是认不出了。

“阿弥陀佛。”圆舒道。

薛满听到那声阿弥陀佛，忙问道：“屋内还有谁？有和尚？”

也是在这时，薛满才反应过来，原来薛满的眼已看不见了，没发觉这屋内还有第三人。

乞丐道：“陛下，是和尚，这串铜板就是这和尚施舍给我们的，陛下，他是圆舒，奴才替你把你一直想见的圆舒带来你面前了。

一听圆舒来了，病气奄奄的薛满摸索着，要从床上走下，不料跌了个大跟头，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那自称奴才的乞丐没有去扶，而是站在一旁冷漠说：“陛下，圆舒来了，公主想念的圆舒来了，你溺死的孩子的亲爹，来见你了。”

倒在地上的薛满伸手，到处摸索着，喊道：“圆舒！你这个淫僧！朕要杀了你！”

因无人收拾打理，薛满的头发披散，身上飘散着一股怪异的臭味，他额头被撞出了一个淤青，像只没腿的王八，四处爬着。

圆舒倒退避着他，向那乞丐急问起薛品玉在哪儿，什么孩子的亲爹，薛品玉进宫后怀着的孩子不是薛满的吗。

不说薛品玉还好，一提薛品玉的名字，满地爬的薛满激动吼叫道：“不许你提小酒的名字，不许——你这个淫僧！朕要杀了你！”

乞丐默笑不语，看着薛满在地上狼藉不堪的样子，他转身跑出屋，圆舒跟着跑出去，想要追问他有关薛品玉的下落，他仰天大笑着，步伐不曾停下，往屋门外那条大河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圆舒去拉，但已迟了一步，抓了个空，那乞丐跌入河中，被滚滚河水卷走，很快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没了影。

眼见有关薛品玉的下落断掉，圆舒立即回身跑进屋内，想从薛满嘴里打听薛品玉的消息。

他一迈进那间发酸发臭的屋子，看见薛满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动弹了，裤子上沾着新鲜的屎尿。

以为他是爬累了在休息，圆舒蹲下来，问道：“薛品玉在哪儿？告诉我。”

问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圆舒只好将他翻过身。

他发黑发青的脸上甚是臃肿，胡子长了一圈，没了昔日的帝王风采，他睁着眼不肯闭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圆舒察觉到了什么，将手放在他鼻下一探。

圆舒无比绝望地闭上了眼。

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那一串铜板还放在那里，旁边的破碗中有一块起了青霉的馒头片。

圆舒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从鼻尖滴下，他抽了一口气，睁开眼，手放在薛满的眼上，想要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可抹了几次，都抹不上。

他就扼住他多年未洗沐发黑的手，开始念经替他超度。

一段经文念完，圆舒去抹薛满的眼，那双不肯安息倔强的眼，才终于闭上了，切断了这俗世间的一切。

圆舒坐在薛满的尸体旁，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劳累，似是之前摒弃的艰辛疲倦全都在这一天，集中找上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十年，还要经过多久才能找到薛品玉，甚至在见过薛满后，他第一次萌生了薛品玉可能不在人世间的想法。

难不成，非要下到黄泉，才能找见她？

圆舒手抚发疼的心脏，移到了墙边，靠坐在地上，他闭着眼，这些年的不停奔波劳累，在这刻瓦解，他坐下后就不想起身了，他闭上眼，想要睡一觉。

只有睡着后，在梦里，才能在漫天飞雪的寺庙前，看见那位小公主张手朝他跑来，开心地唤着阿狗。

步摇发丝紧缠，那年花开灿烂，有一娇声长唤：“阿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