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没料到的是,白卿云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大。他本来以为过一夜,白卿云的心情会平复一些,到时候他们也能敞开心扉地谈一谈。
但到第二天快启程的时候,白卿云还没出现。
秦曜慌了,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白卿云行踪的人,却没一个人知道白卿云去了哪儿。
最后,是守城门的官兵派人来捎信,他们才知道白卿云昨晚就走了。
人已经赶了一夜的路,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
秦曜担心白卿云的同时,也在自责。
或许,他不该自作主张。
曹亭以为两人是闹别扭了,看见秦曜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阿蒻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敢一个人横跨四州,从西疆到中原。后来更是被李雪竹送到北闫做事,孤身一人在异国闯荡……他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听到曹亭的安慰,秦曜勉强地扯出一抹笑。
他们明明说好了一起去看沧浪海涛的。
秦曜苦涩不已,白卿云又何尝不是?
乐师心乱如麻,骑马连夜离开了苍梧。
秦曜觉得白卿云对他的杀意越来越外显,其实不是的。
是白卿云知道自己越来越下不去手,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告诫自己,不能对秦曜心软。他得把“要对秦曜狠心”这件事刻进骨子里才行。
不然,不然他一定下不去手
可越是自欺欺人,白卿云就越是知道,他动摇了,他下不了手。
他的心已经够乱了,现在还知道了秦曜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万蛊圣宫盗了骄虫出来给他解蛊。
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沦下去,他不该对秦曜动摇,他怎么能对秦曜动摇呢?
所以他逃了。
白卿云孤身一人跑回了江南。
跑回江南又能怎么样呢?
他举目无亲,江南也不过是个困人的牢笼。
李雪竹、沈涧琴、夏侯璋……连九五至尊也被困在龙椅一隅,束手束脚,终难成个潇洒。
离开了江南呢?
西南乌蛮,杨季离被情爱绊在云南,自誓终生为圣女陌凰守节。
西北昆仑,周道子为了楚国皇室呕心沥血。天下一棋局,众生为棋子,每个人都被他算计了进去。
太上忘情的道人都如此,谈何自由呢?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恣意!
他跑,又能跑到何处去呢?
人活着,就难免受困于世。
就连雪山上那无心的杀神,也被身上的狂症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是吗?
刹帝利多年前言他心中仍有障妄,奏不出破障之曲。
他如何不障,如何不妄?
替夏侯皇室办了这么多事,恩也还了。
亲手杀了秦羽,仇也报了。
看似身无挂碍,白卿云却觉得,自己反而被困住了。
即便没有解蛊一事,他也不能问心无愧了不是吗?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对秦曜下不去手。
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再不过问世事,为什么又要让他回来手刃一个无辜之人呢?
为什么非得是他?
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恶毒的媚蛊,既然受了,为什么又要自作主张地给他解开?
就让他这个恶毒的人死于这恶毒的蛊,才好呢!
他这十年都在还夏侯家的恩情,难道接下来十年,他要像之前一样受困于秦曜吗?
想到自己连杀秦羽,都是被姚戾“逼着”才下手的。
白卿云又想,或许是他自己想把自己困住,或许是他自己太想和这尘世建立联系,以至于他放任自己对秦曜动摇。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是他心术不正,是他心志不坚。
是他的错。
喋喋不休的讲经声又在耳畔幻响,白卿云仿佛回到了被关在无名宫静室的时候。
道士们道经讲诵道经的声音渐渐远去,乐师的眼眸恢复了一些清明。
白卿云尽力让自己从那些心魔幻障中抽搐,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因为秦曜替自己解蛊而心神大乱,甚至偷偷离开。而是会利用秦曜对他的爱,杀了秦曜。
可他却逃了。
就好像秦曜为他解蛊,反而给了他一个不杀秦曜的借口。
是他主动逃避了。
所以,难道是自己喜欢上秦曜了?
可他怎么能真的喜欢上一个秦家的人,喜欢上一个他要杀死的人,喜欢上一个会影响楚国命运的人?
白卿云想不透,他太痛苦了。
最后,他回到了阆风乐署,企图让自己沉溺于过去那种游走在权贵之间,声色犬马的生活。
*
清明至谷雨,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
赶回京城的秦曜的霉运体质又开始让他倒霉了,明明他就比白卿云晚一夜出发,但他带着人登船不久后,就传来了运河某段决堤的消息。
他们不得不该走陆路,陆路比水路稍慢一些,秦曜最后晚了七天才到京城。
一到京城就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
阆风司乐这段时间对江南子弟来者不拒,比当年在迎仙楼做倡优还放浪。
本来秦曜还想着要不要再缓一段时间,才去找白卿云,听到了这消息,立刻赶往阆风乐署。
但他到了地方却没找到人。
“都乐大人,您找司乐大人啊?他去水衡都尉府上做客了!”
夏侯璋还是太子的时候,试图通过扳倒安家来削弱秦家的势力,李雪竹选了安家的老二安睦作为切入点。当时被委以重任白卿云还没把人哄骗成功,安睦就被秦曜打伤了眼睛。
最后安睦眼睛也瞎了,还没找到凶手是谁,杀了迎仙楼几个翠衣绿腰泄愤才作罢。
时逢元昭帝驾崩,朝堂动荡,这事被安家家主悄无声息地按了下来,没传出一点风声。
后来夏侯璋登基,又查了安家,除了安睦纨绔无状,身上背了一些人命,没查出别的。
安家似乎真的清清白白,李雪竹便留安睦一命,日后若是要发落安家,也不愁名不正言不顺了。至于罪名嘛,就用水衡都尉教子无方这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呗!
皇帝要发落人,可不管你罪名究竟重不重,师出有名便是。
言归正传,安睦老实了一年多,又有些按耐不住了。
回京城后,白卿云的确声色犬马了一段时间,但不是传闻中的那种“放浪”。
坊间传闻总是言过其实,他只是主持了几次奢靡的宴会而已。
姑媱已解,他试过,却无法再忍着恶心,麻痹自己去伺候那些王子皇孙、风流少年,而酒肉声色也纾解不了他糟糕的心情。
所以说,喜欢这把火,不烧到自己身上就永远不会明白。
他现在知道那些爱而不得的人,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了。
最后,白卿云干脆捡起了本职工作,到建康郊外采集风物,寻找谱曲的灵感,顺便散心。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安家的田庄附近,就那么巧,安睦恰好来视察庄子,和他撞上了。
即便有帷帽遮掩,光看白卿云那身段,安睦也一眼把人认了出来。
想从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手里脱身还不简单?
然而,想到那个夭折在自己手里的任务,白卿云决定陪安睦玩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点事来做,转移注意力。
白卿云便跟人走了。
安老二见自己一邀请,美人就答应了,还觉得是自己魅力无边,颇为得意。
前后没一个时辰,消息就被有意炫耀的安睦散布到市井。
而被请到安府的白卿云,当然不会让安睦那么容易得逞。等到秦曜找过来的时候,他和安睦还停留在谈天论地的阶段,连小手都没让安睦摸上。
安睦心里还犯嘀咕呢,这当了官就是不一样。之前在迎仙楼直接坐他腿上了,现在连个小手都还没摸到。
下了朝回家的水衡都尉热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就听见家里的下人通报:西戎校尉秦曜来访。
水衡都尉还纳闷儿呢,他和秦曜平时也没什么交流啊,平白无故地来拜什么访啊?
结果把人请进来一问——哦,他那个色胆包天的儿子把在郊外采风的阆风司乐“请”回了安府,现在就在他儿子院子里呢!
“可有此事?”
水衡都尉问起百事通的管家。
“这……”
圆滑世故的管家赔着笑脸,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有何犹豫,直说便是!”
“大人……小公子他……他确实来了位美人公子回来,但是小人也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不是司乐大人。”
水衡都尉知道他这小儿子有多荒唐,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都尉大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秦校尉就陪老夫去一探究竟吧!”
另一边,安睦正不老实地动手动脚呢,就听见守在院子门口的下人提醒地咳了两声,唱到:“老爷,您怎么来了——”
安睦立刻收回了不老实的手,眼珠子转了两圈。
糟了,不该那么招摇的,竟然传到他爹耳朵里去了。他不是专门嘱咐了,只在二代圈子里传传就行了嘛,那群下人怎么办事的?
美人司乐悠闲地吹了吹茶汤,轻啜一口。
“爹——”
安睦喊爹的一口气还没顺出来,就看见了他爹身后跟着的男人。
是那个所谓的都乐护卫。
不用说,肯定是来带人走的。
“爹,孩儿只是请司乐大人来府上做客而已,什么都没干!你可别听外人乱说啊!”
“哼!”
水衡都尉瞪了安睦一眼。
是什么都没干,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啊?
安睦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继续解释:“我真的没强迫卿云公子,不信爹你问卿云公子。”
在亭内观察许久的白卿云出来了,对水衡都尉行了一礼:“卿云的确是受邀来府上做客的,叨扰多时,安大人见谅。”
安睦立刻站直了:“爹你看,我说什么……”
安都尉又瞪了他小儿子一眼,安老二立刻闭嘴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秦曜终于开口了:“阿蒻,我来接你。”
安睦急了:“什么阿强阿弱的,卿云公子答应好了要在我这儿做客几日的!”
秦校尉无视了聒噪的安老二,一言不发地看着美人司乐。
白卿云刚想点头附和安睦的话,秦曜突然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先和我回去,好吗?”
青年金色的眼睛里带了祈求,似乎只要乐师说一句拒绝,他就会破碎掉。
虽然白卿云心绪未宁,可看到秦曜这副难过的样子,他还是不舍得了,便点了头。
“哎……”
安睦出声想挽留,秦曜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睛成功让他闭了嘴。
“……这都什么事儿啊?”
等玄雪二色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安睦才抱怨了一句。
秦曜护送载着白卿云的车架回到了阆风乐署。
而把人送到了房间,青年就要退下。
“站住!”
白卿云喊住了人。
“秦曜。”
秦曜转过身,却垂着头,不看白卿云。
“你到底什么意思?”
白卿云两步走到秦曜面前,一把抓住衣领,迫使高个子的青年不得不低下头与他对视。
“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不论是因为恼羞成怒打秦曜那几巴掌,还是他提前回京的失礼行为,秦曜都有冲他发火的理由。
可这个人却总是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一声不吭。
若相爱是两个人的事,那两个不勇敢的人,该如何走到一起呢?
“没有戏弄……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你。
那双蕴含着炙热感情的金色眼眸烫伤了乐师。
本来就不是秦曜的错,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错。
白卿云顿觉无趣。
是呀,他为难秦曜做什么呢?
美人乐师渐渐松开了手:“……罢了,你走吧。”
秦曜看不得白卿云这副丢魂失魄的样子,他捏了捏拳头,最后还是上前一步,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阿蒻,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你难过的话,就打我、骂我吧……”
青年身上的草木香十分让人安心,可美人司乐再嗅到这个味道,却十分鼻酸。
没有埋怨,没有恼怒,没有斥责,仅是一个温暖有力却仿若坚不可摧的拥抱,轻易瓦解了美人乐师尖锐却脆弱的伪装。
“……阿曜……”
怀中人的声音在颤抖:“对不起……”
我不想杀你的。
秦曜把人抱的更紧:“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白卿云挣脱秦曜的怀抱,眼眶微红,决绝地看着秦曜:“是我的错……我要杀你。”
秦曜眼神一暗:“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