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宫名义上的第一个主人,是北楚开国国师玄明子。
北楚国祚一百又二年,无名宫传到灵赜这代,已经是第三代弟子了。
第一代宫主玄明子终身未踏入无名宫半步。
第二代宫主清微,在师父玄明子死后才入驻的无名宫,无名宫在他这一代达到了鼎盛,有数万弟子之众。
第三代宫主灵赜,三个师兄弟都死于战乱,独留他一人守在雪山上。
灵赜上面有两个师兄,灵邈、灵崇,下面有一个小师弟,灵犀。
清微的大弟子灵邈入南山王帐下,运筹帷幄,守夏侯万世功业。
二弟子灵崇叛出师门,在南海大肆传教,教众甚多,拥众谋反,自立皇帝。
小徒弟灵犀投入顾皑帐下,为西北军参谋,抗击胡寇。
灵犀是顾皑的军师,之一。
“凤凰冢下葬着两个人,一个是灵犀,一个是陈明月。他们都是顾雪尘捡来的军师,是西北军最爱戴的军师。”
陈明月,又名微生长月。
当年他的确是被楚哀帝封为了万户侯,也确实因为连累了长沙百姓而自刎江边。
是赶来的顾皑救了他。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着寻死呢,还好我带了血玉香,不然你真得下去见阎王了。”
血玉香是一种含有千年血灵芝,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路见不平一游侠而已。”
“这血玉香可是出现在江湖就会掀起腥风血雨的灵丹妙药,用在我这个罪人身上,暴殄天物。”
“这不是没让它出现在江湖上吗?给你用了,总比用来掀起腥风血雨得好,你说是吧?”
能随手给自己用血玉香,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敢问少侠是何方人物,又为何救下长月。”
“我皇帝表哥做了错事嘛,我这不是替他赔罪来了,你看那是什么。”
微生长月顺着顾皑指着的方向去看,看见了一盆绿油油的草。
“血芍?你种出了血芍!”
这个季节,芍药已经谢了,但单凭那茎叶,微生长月也能认出那是一株血芍。
“不是我种的,是我从后宫偷出来的!等它结出了种子,你就可以种出新的血芍了,这样长沙太守也可以交差了。”
微生长月立刻下了床,抚摸着那一盆芍药:“并不需要等到结出种子,芍药可效仿牡丹分株而植。现在是秋季,现在就可以!”
“好啊,等你种出了血芍,我就待你去找贵妃,到时候皇帝表哥又会封你做万户侯了!”
微生长月摇了摇头:“少侠称呼陛下为‘表哥’,那少侠是……”
“我叫顾雪尘,你叫我雪尘就好了!”
姓顾,又是皇亲国戚。
“顾……雪尘?你是扬州顾家那个出来闯荡江湖的小公子?”
顾皑潇洒一笑:“正是在下。”
接下来的半年,顾皑时不时就跑到长沙来守着微生长月,看着他将最初的血芍根株分为十株,又将存活长成的十株分为百株,百株分为千株。
最后,顾皑陪着微生长月把那一千株血芍混进了长沙百姓种的花田中。
花开的那一天,全长沙的百姓都欢呼起来,弹冠相庆。
“种花可真是累死个人,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血芍,就这么送出去了?”
“我留着也没什么,还给他们,他们以后便不用再受徭役之苦,就当是为我赎罪了。”
“长月,你还想当万户侯吗?我跟我姑姑说一声,让她再封你做万户侯。”
微生长月笑了笑,似是终于看开了:“我本是江南周愈察的学生,当年老师受奸佞所害,满门抄斩,就连我们这些学生,也终身不许入仕……我向长安献上那株血芍,本是作为入仕的敲门砖。谁想今上竟昏庸至此,非但没看出我献花背后的意思,还为了一株血芍,害得长沙哀鸿遍野。这朝堂,不入也罢!”
“……既然如此,那长月不如和我一起去闯荡江湖吧?我认识好多武林高手呢,比武很好玩的!而且,除了武夫,江湖里也有很多学富五车的隐士,肯定和长月你志趣相投。”
然后,有“智绝”之称的微生长月就被顾雪尘拐跑了,化名陈明月,和顾二少闯荡江湖。
有一就有二,拐走了一个“智绝”,顾皑还把从昆仑山上跑下来的“算绝”给拐跑了。
遇到灵犀的过程就很简单了,顾雪尘千里迢迢地跑到安固去,找当年的安固第一勇士单挑。
打完架后就被一个小乞丐缠上了,那小乞丐非说他将星下凡,要给他看相。
顾皑不吝惜钱财,直接把小乞丐带去安固最好的食肆大吃一顿,又给他一些钱,叫他找个好营生养活自己,别继续当乞丐了。
小乞丐就是灵犀,当场感动地抱住顾皑的大腿,告诉顾皑他要认顾皑做一辈子的大哥。
顾皑听说他是无名宫的弟子,便把他带在了身边,寻思什么时候把这小麻烦精给无名宫送回去。
谁知道这小麻烦精真有两下子,游历途中给顾二少算出不少东西,让他大开眼界。
“现在你相信我,知道我很厉害了吧?连我师父都说我是他几个弟子里最有悟性的一个!你还不相信我!快让我给你看看命!”
顾皑确定了灵犀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便让他给自己卜算。
“可谁都没料到,灵犀这一算,就算出顾雪尘是早亡的命相。往后十年,他想尽办法都没把顾雪尘从老天手里抢回来,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顾雪尘死在了三十四岁,灵犀死在了二十九岁。
讲到这里,木舟已经靠近了凉亭。
“看见那里了吗?”
觅王指着凉亭下的水面问。
白卿云和秦曜这才看清那亭子在湖底并无支柱,竟然是悬在湖面上的。而亭子下缀着一口巨大的魂钟,正在轻轻地颤动。
“这是……灵犀师叔的魂钟?”
“正是,你是从无名宫出来的,应该知道,只有无名宫宫主认定的继任弟子才会用这么大的魂钟。像你的魂铃,比外门弟子的魂铃还小,魂钟恐怕也不大,你应该只是挂名弟子。”
正常的魂铃有一握之大,白卿云那个只有指甲盖大小。
白卿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当年老宫主,是选了灵犀师叔做第三任宫主?”
“是。灵赜不过是个捡了便宜的平庸之辈,怎么和灵犀比?就连清微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也无法和灵犀相提并论。灵犀是层城之下,能力最接近玄祖的一个。当年中原大乱,胡夷乱楚,西北军精锐与胡夷重骑鏖战数月,死伤不计其数。冷刀卷刃,剑戟断折……”
灵犀再会算又如何呢?人只有那么多,只要上战场,就会有人牺牲。他拼了命地损寿推演,可西北军的兵丁还是越来越少,将领们也一个一个地死在战场上。
顾皑战死的前一天,灵犀为他卜了一卦。
这一卦,身处异地的灵犀没有算出来,因为在看到卦象之前,他看不见了。
眼前一片漆黑,他瞎了。
突然盲眼的年轻道长撞到了案几,那些鹿角削成的算筹,即便落在地上,也是“空亡”的卦象。
空亡。
大将军果然战死沙场。
眼盲心死的“算绝”,从此封卦不再算。
当时的凌江将军沈素带着灵犀前往支援,誓要守住顾皑拿命换回来的淮南。
沈素带兵在淮水鏖战数日,杀尽敌方援兵气焰。
而灵犀,在后方顾皑战死的焦土之上,打扫战场。
他一点点地摸索,把那些卷刃、断折到无人回收的冷兵器都捡回去了。
“那些破败绣钝到无法再次使用的兵甲,被他融铸成了一口口小钟。整整一年时间,他日夜不惜地铸钟,铸成一万口魂钟后,便气绝身亡。
每一把兵器,都是经过无数人的手,用得不能再钝才会被抛弃在战场上,终会和那些凉透的尸体一起化为腐土。可是灵犀不愿意抛弃他们,这一万口魂钟,便是灵犀用自己的方式,纪念那些马革裹尸的英魂。
只有活人才有魂铃,魂铃并非无音,反而一直都在鸣动,只是人耳不能察觉。亡者的魂钟能感应到这种鸣动,与之共鸣。这些钟声,是亡者对生者的致意。”
钟声推着木舟离开了凉亭,触目所及的湖底无不被魂钟铺盖。
白卿云隔着衣服摸着自己的魂铃所在的地方,跟着生出了一股哀戚之意。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人要为了济救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活。从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虚伪,浮言虚论……现在,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哈哈哈!”
觅王豪爽地大笑:“太平盛世的人,哪需要忧国忧民呢?你们不明白是正常的,只有真正经历过战火焚烧的人,才知道‘太平’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白卿云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并非未接触过战争,就是当时他站的太低了,正是被战争害的最深那批人。自身难保,又如何去顾及他人呢?
如今站的高了,望的远了。再听那些心怀天下、匡助百姓的前辈事迹,才发觉天地宽广,人生怎能被一些小人小事困扰呢?
“你们可知,为何此湖名为凤凰冢,此亭名为凤凰翎?”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陈明月和灵犀亦是如此。当年顾雪尘战死,诸王侯对西北军帐下的能人异士虎视眈眈,使出各种手段引诱二人。
陈明月被上江王夏侯霸掳走,至死未为夏侯霸出谋一计,最后病死汉中。
灵犀在寿阳,日夜铸钟,财帛无法打动他,南山王夏侯昭就派灵犀的大师兄灵邈来作说客。但师兄弟情谊也没有打动灵犀,灵犀铸完钟就自绝了。
二人至死不事二主,高节如凤。
陈明月和灵犀孑然一身,尘缘断绝,我将他们的尸身带回,葬在了湖底。
将此湖、此亭命为凤凰,以怀故人。”
觅王越说身上的气质越寂寥,沉默了好长一阵,才重新开口。
“故事讲到这里,我不妨给你们透露一下,为什么杨季离那么讨厌无名宫的人。”
杨季离结识顾皑比灵犀和陈明月都早得多,顾皑十几岁闯荡江湖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杨季离是乌蛮蛊师,有奇功在身,顾皑前去云南与之切磋。
二人不打不相识,很快就成了好友。
后认识顾皑的灵犀和陈明月都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何况和顾皑八拜之交的杨季离。
顾皑死因存疑,杨季离退隐江湖后就一直暗中联合沈涧琴调查此事。
除了朝堂上那些明争暗斗,明枪暗箭,还真让杨季离查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顾皑的死和无名宫有关,他身上被人下了一种比蛊更毒的东西,杨季离对那东西讳莫如深,说那东西只可能是无名宫搞的鬼。他一直疯言疯语的,说什么无名宫弟子愧对玄祖,愧对天下苍生,再加上灵赜时不时就想把他师弟的魂钟和尸体拿回去,葬在昆仑。杨季离就更讨厌无名宫了,大骂灵赜,说死都死了还不让人家安生!”
“……可我记得,无名宫弟子的魂钟都是放在无名宫的,为何灵犀师叔的魂钟会在此处,是他自己取走的吗?”
“……这个,其实是他临死之前,叫我和沈素去昆仑偷下来的。当时我们偷偷跟在姚阿绝后头,潜入了无名宫,把他的魂钟偷出来。灵犀最后把自己魂铃融了,做成了宝铎,送还昆仑,算是给灵赜留个念想。不过宝铎,是无法引起魂钟轰鸣的。”
灵犀的魂钟也是无名宫所有已故弟子的魂钟中唯一一口没有甬柱的魂钟,但湖底的每一口魂钟,又何尝不是无柄之钟。
那些阵亡的战士并不是无名宫的弟子,灵犀按照自己的魂钟为他们制作了纽钟。
他们是无名的亡魂,也是不朽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