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摇撼原野，日色昏黄，蓬草沥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黄昏还是清晨。

幕天席地的士兵早早醒来，寻找水草尚存的土地来牧马。

东北战场的士兵流民居多，懒懒散散的，居然倚着马儿打起了瞌睡。

“咕咕咕——咕咕咕——”

“哒哒哒——哒哒哒——”

车轮碾地和马蹄踩踏的声音也没把懒惰的士兵惊醒，反而是后面军营烽火台上的燧兵先看见了动静。

“报！营前二十里，一队兵甲向我营靠近！兵头举红旗，三千人马左右！”

坐在帐下，身穿银甲外束蓝袍，额上系蓝巾的年轻将领出列，答道：“都督，应该是觅王押粮的军队到了。”

坐在主位身着红底金甲的男人沉吟片刻，应道：“既如此，郭将军便去接引，确认无误后放行！”

“唯！”

蓝袍将领是郭季之。

而金红甲的男人便是三军都督赵子蹇，他只接到了建康传下来的任命书，知道觅王世子要到北方战场来当粮草官，但郭季之和严乐驹还收到了夏侯阳和顾怀进的信，知道夏侯阳已经让他爹从襄阳紧急调粮草送往衮州了。

老觅王分封荆州襄阳、南、武陵三郡，霸占三江口，拥兵一万五千。用三郡的粮食养区区一万多兵马，不要太充裕。三江口马壮人强，钱广粮多，拨点粮食给世子殿下折腾如同洒洒水，三江口的百姓根本不放在心上。

郭季之叫上严乐驹，两人各带了两名牙将随行，便出营迎接。

押粮的队伍停在了大军营前两里地的位置，两位小将军带着人很快就到了队伍跟前。

“来人可是襄阳押送粮草的军……兄长？”

郭季之还没把话说完，就看见对面那队伍的首领额上也系着蓝巾。

对面那人不是他大哥吗？

郭家戍守魏兴，郭季之的小叔叔郭吞星是原西北军将领之一。十六军将领分有先登、破阵、斩将、夺旗之功，先登军佩紫巾、破阵军佩青巾、斩将军佩红巾、夺旗军佩蓝巾。

只有西北遗军才有佩巾的传统。

比如杨季离有先登之功，云南军尽佩紫巾；沈素有破阵之功，沈家军尽佩青巾；姚戾有斩将之功，麾下尽佩红巾；郭吞星有夺旗之功，郭家兵将尽佩蓝巾。

所以，郭季之一眼看出了不对，替觅王押粮的是他哥！

“哈哈哈！”

同样银甲蓝巾的男人爽朗的笑了笑：“怎么，季之，连兄长都不认识了？”

押送襄阳粮草的将领正是郭季之的大哥郭度之。

郭季之立即下马，郭度之也跟着下了马，两兄弟揽在一起，你拍拍我，我拍拍你。

“兄长，你怎么下来了？”

“梅夫人担心你，恰好觅王殿下派人向衮州输送粮草，我便过来看看你。”

郭季之和郭度之同父异母，郭季之的生母是南海获麟谷谷主的妹妹梅曦柔，二十多年前嫁与郭迭为妾。

南海获麟谷与云南天逆谷在江湖上地位相近，获麟谷医绝，天逆谷毒绝。

宣城顾府那位郎中梅先生，便是获麟谷出来的杏林圣手。

当年梅曦柔有南海第一‎‍‌美‍‎‍人‎‌之称，又是获麟谷谷主掌上明珠，想娶她的人能从交州排到扬州。她却能从东南南海嫁到西北魏兴，可见梅夫人是真的爱郭司马。

“乐驹，许久不见，你小子也长这么高了！”

严小将军挠了挠头：“郭大哥，我早就加冠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呐？”

郭度之哈哈大笑，拍了拍严乐驹的肩膀。

几人叙完旧后，立刻带着身后押着粮草的队伍入营。

守在大营口的赵都督见郭季之和郭度之有说有笑地骑马带着队伍过来，悬着的心放下一般。

不是诈以偷营的敌军就好。

“都督！”

郭季之跳下马。

“是襄阳送来的粮草，阿阳怕他们从京城上来让我们等太久，先让觅王殿下把粮草送过来了！”

闻言，赵子蹇对夏侯阳的印象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难得来个拎得清的！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这个觅王世子像传言那样是个刺头，对于到底有没有粮草送来持有很大怀疑。

结果，人家人还没来，先把粮送来了！菩萨啊！

菩萨夏侯阳七天累死了两匹快马，最后他和顾怀进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了，缓了一天坐马车到了衮州腹地。

没办法，顾怀进晕船，让他坐船肯定得连吐七天七夜。

到时候还没到兖州，人先没了，夏侯阳怎么和关内侯交代？只能陪着朋友骑马，让他爹先把粮送过去。

在粮草送抵东北大营的第三天，五军钱粮官终于到了衮州。

三天内，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从襄阳送来。

粮足马壮，又添了郭度之这员猛将，赵子蹇带着大军如火如荼地向东侧和北侧推进。

夏侯阳和顾怀进到军营的时候，一个熟人都不在帐内。好在留守大营的将士知道这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是军队的财神爷，不能怠慢，立刻把舟车劳顿的两位公子安排到了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营帐休息。

看得出来东北大军条件十分有限，只能安排一个营帐。不过这又不是江南，二人也没那么讲究，住一起就住一起呗。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夏侯阳比顾怀进体格好些，虽然不是块武学料子，但被他爹逼着练了好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小睡一会就恢复精神，起来了。

使持节督军兼五军钱粮官出来巡营了。

夏侯阳大摇大摆地出帐，两名牙将随侍左右，他们可得保护好这位主子的安全，这位可是老觅王的心头肉。万一有点闪失，他们主帅都吃不了兜着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夏侯阳习惯了身边跟着一大堆护卫，对于守着自己的军士也没觉得不自在。

觅王世子边走边问：“他们出去多久了，还没回来？”

“回大人，你们到之前半个时辰，都督才领兵出去。”

夏侯阳看着留守营内的士兵皱起了眉，这群兵不说和他们三江口的军士比，就是和京城那些锦衣玉食花拳绣腿的子弟兵比起来都不够看：“你们东北大营的士兵就这熊样？”

秦曜被夏侯璋派去司州大展威风的时候，赵子蹇已经成功控制住了豫州。丞相便让老凌将军叫凌天河把驻扎在豫州的军队带走，引兵走衡阳屯驻。他可不想到头来军队被这一狼一虎给瓜分了，替他人做嫁衣裳。

现在赵子蹇手上的兵，大半都是流民。

牙将们都是编录在册的正经士兵，不像大多数留守大营的士兵那样是从几州收调充数的流民。

“四州刚刚收复，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只有河南剩下的顾家旧部和秦曜将军在兖州、青州训练的一些新兵……剩下的都是四处征集的流民……”

当流民不一定讨得到饭吃，但参军说不定能吃上军饷。

换言之，这群人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混口饭吃的。

夏侯阳摇了摇头：“你们赵将军还挺厉害，能带着这么一群狗熊把四州守住。”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只要赵子蹇这个将领不狗熊，手下的军队也不可能熊到哪儿去。

这赵子蹇还真有他老子赵晗当年的风范！

牙将只能“嘿嘿”地附和。

逛了一会儿，夏侯阳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问跟着他的那两个牙将，从襄阳过来的人被安置到哪儿了。

等夏侯阳和本家的人汇合后，顾怀进也找过来了。

“你来的正好，我爹拨过来的人还算齐，咱们先去外边的城池看看吧！”

御鸿帝就给了夏侯阳一个任务，给驻扎东北的军队弄来粮草。

粮草之事，夏侯阳他爹已经解决了，夏侯阳自己过来衮州还有正事要做。

他可不是为了区区钱粮官之职而来。

赵子蹇领兵回帐的时候，夏侯阳和顾怀进还没回来。

此前已经有人通报了二人到营的消息，赵子蹇便问他二人做什么去了。

一听，夏侯阳和顾怀进居然带着人去衮州各城赈济流民了。

他说怎么襄阳还在送粮食过来，原来不全是给东北大军的，还有赈灾的粮。

“督军大人说，粮食不够就去找他，其他事他不管，都督尽管按以前规矩来，不用把他放在心上。”

虽说御鸿帝只给夏侯阳派了解决粮草问题这个任务，但人家头上好歹还有使持节督军的名头。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侯阳要真打算在军队立规矩树威风，赵子蹇也会很头痛。

可人家让人省心的很，通情达理地先把粮草送来了，还帮你安抚饱尝战乱之苦的各城百姓。这么善解人意的财神爷还能上哪去找？得把人伺候好喽！

等晚上夏侯阳和顾怀进风尘仆仆地回到大营，赵子蹇以及众将士看他们的眼神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看的夏侯阳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不仅如此，人家还主动汇报了军情，表示白天已经把滑台城打下来了。

没白吃你们家大米！

魁梧有力，一身重甲的赵都督揽着金尊玉贵的觅王世子，差点把人家肩头压垮。

赵子蹇一边拍夏侯阳，还一边给他敬酒。

幸好小世子习惯了他爹那牛劲，喝酒更是海量，没在庆功宴上出丑。

顾怀进就不一样了，只喝过江南软绵绵的黄酒，军中辣口的烈酒喝了一杯就倒了。好友郭季之只能跟着放下酒杯，照顾自己这个一杯倒的好朋友。

而赵子蹇见夏侯阳海量如此，更欣赏人家了，连连夸赞：“好好好！不愧是觅王殿下的儿子！有种！来，咱们再喝，今晚不醉不归！”

东北大营灯火通明，酒香人醉，可黄河之内的赫连王庭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阿娘，你在看什么？”

立于邺城朱墙之上的绝色女子，正执一短笛吹奏着哀伤的《杨柳》。

“念儿，你怎么出来了？”

秋高夜凉，女人蹲下，替儿子拢好披风。

赫连初念被丹夙抱起来，从冷肃巍峨的宫墙上极目眺望。

“念儿看，那里是娘的家……”

丹夙指着司州的方向，对赫连初念说。

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搂紧了娘亲的脖子：“阿娘……又在想家，想舅舅了吗？”

“嗯。”

“舅舅会来接我们吗？”

丹夙摸着柔软的头发，轻轻地吻了一下男孩温热的发顶。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太子登基，哥哥会带着军队收复故土，报仇雪恨的。

但这里还有念儿，她要陪着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