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1,大中正:九品中正制中,品评人才的官员。(没错,他们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选拔官员用的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所以之前老三叫他爹给他谋个官职,他们世家子弟能直接拼爹飞升,可惜丞相不愿意。)
2,藻井:建筑内呈穹窿状的天花。《风俗通》:“今殿作天井。井者,东井之像也。菱,水中之物。皆所以厌火也。”东井即井宿,二十八宿中的一宿,古人认为是主水的,在殿堂、楼阁最高处作井,同时装饰以荷、菱、莲等藻类水生植物,都是希望能借以压伏火魔的作祟。
3,《江南》:汉乐府诗。
4,阆风:《水经注》——“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
无名宫就在第二级。
-----正文-----
太宁元年,八月十五,中秋。
沈少傅预想的,秦家三兄弟因为被燕南侯拐走的美人乐师而阋墙的场面并没有在丞相府上演。
因为这三兄弟压根就没怎么聚过头。
秦岫这段时间一直在东府的别院住着,秦皎住在相府,秦曜则是住在御赐的校尉府。
世子和三郎都有官职了,再苦不能苦了二郎。
丞相立刻知会了吏部一声,大中正*马上将写有秦家二郎名字的名单递交了台主。吏部的上司是谁,尚书令楚镜华啊!
秦楚一家亲。
第二天,秦皎就捞了个五品的中书侍郎做。
迄今,已有月余。
中书省的同僚乃至首曹,都对新到的中书侍郎赞不绝口。
官场得意的秦二郎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每日上朝的时候,都要在武官队列里看见两张不想看见的脸。
对于这一点,三兄弟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对对方都是相看两厌的态度。
尤其是世子和二郎,这两个把人吃到过嘴里的。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风水轮流转,好运就要轮到那个最不起眼的弟弟身上了。
顺水而下的舳舻停靠在了城外的渡口,燕南侯派了五十名精兵和五条商船护送美人乐师回京。
风尘仆仆的乐师刚靠了岸,就被宫里的人接走了,完成了任务的狼兵们卸下其余商船的货物后也立刻启程返回。
白卿云刚回到建康,就被御鸿帝派人带去了太常寺。
今晚的中秋宴会,他压轴出场。
陛下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离晚宴不到四个时辰。
火烧眉毛,白卿云都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什么,听到礼乐官说还要跳舞时,他恨不得跳进淮水里去追那五条商船。
暮鼓山沉,忙着秋收的农人都扛着锄头牵着黄牛慢悠悠回家了,王都中心的紫垣却刚刚热闹起来。
文武百官都受邀至此参宴,宴席上八珍玉食,觥筹交错。
宫殿之间一座莲池,池子上是一座略高于地面的华台,碧水池里火鲤流耀,荷插成云,华台上绘有神雀五凤,芝宫黄龙。
此情此景美不胜收,不负琉焱宫之名。
华台有机关,伶人们入场直接被埋在地下的机关送上华台,退场的时候便从连接着华台和池子的玉桥上下来。
一拨又一拨云鬓香腮的婀娜伶人在席上轻歌曼舞而过,留下香风阵阵。
新齐内乱,北闫霍英忙着收拾吐蕃,都没功夫南下骚扰。
南楚这边刚打下一大片城池,君臣百姓都是红光满面,一派河清海晏。
难得的佳节,就连素来不对付几个权臣都捋着胡须喜气洋洋地欣赏节目,还时不时地向周围的同僚举起酒杯。
“哗——”
突然,什么东西从大殿之上的藻井*上撒了下来,像落雨一般,引得池水泛起阵阵涟漪。
不仅如此,华池之内的万尾火鲤竞相跳出水面,争食那从穹顶洒下的“金风玉露”。
金风玉露便是御用的鱼食,里头搀了珍珠粉。就是一般富贵人家也不敢将珍珠磨成粉来做鱼食,得是皇宫才有这么奢靡。
万鲤争跃的奇景让参宴者无不称奇,抻颈瞪眼想把美景更多地收入眼底。
“这宫中连鱼儿都不一般,一跃能跃丈高,什么时候我的马儿也能跃这么高?”
桀骜不驯的凌天河坐在秦岫身边言语夸张,他直接抱着御前精致秀气的酒壶干了一壶又一壶。
秦岫对宫廷歌舞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摸着怀里的那柄匕首。
凌天河自说自话,也不指望秦岫回应他,继续看华池飞跃的群鲤。
那火红的鲤鱼起起落落,像红玉串成的帘幕,遮挡了台上的情形。
等金风玉露落尽,群鲤归于寂静,华台上的情形反而让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只有一队鼓瑟吹笙的乐师,和一群穿着蓝绿衣裙的舞姬。
而那乐声虽然活泼轻快,却也是人们听腻了的。
台上演的是《江南》*。
还没等人们失望地收回目光,一抹火红的身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舞姬散开,被她们簇拥着的绝色美人就露了出来。
弱骨丰肌,妖丽不忠。千秋绝色,见之忘魂。
“噗!”
在众人都沉浸在舞师的绝世容色无法自拔的时候,凌天河一口残酒喷了出来。
对于友人的失态,秦世子有些不耐。
“……不是,凤峦,你看台上那是谁!”
秦岫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再不能移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舞姬们扮演的是水波和莲叶,白卿云扮演的是戏莲叶的游鱼。
这是一首相当清新活泼的乐府,绝色的舞师宛若一尾灵动的游鱼,清风顺流波,莲步翩跹,穿梭在回旋飘摇的田田“荷叶”之间。
舞姿毫无狎昵之意,却因为那抹绮丽艳烈的乱红,那弯柔韧却月的柳腰,那副祸世倾国的容颜,让无数人为之倾倒,想入非非。
绝色的舞师扬眉动目,环行急蹴,犹如在莲叶嬉戏躲闪的鱼儿,狡黠灵动。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惹得五陵年少竞侧目。
乐声渐渐收歇,舞姬们的动作也定在了最后一个动作。
绝色舞师腰身回纵,皓腕低举,露出那双秋水明眸。
“好!赏!”
在众人仍倾倒与舞师惊世的容颜和舞姿时,御鸿帝率先抚掌。
场内就他一个没有认真看白卿云跳舞,而是紧锁着眉头,一一扫过场上的某几个人。
无他,前几日灵赜送来书信,告诉夏侯璋:待白卿云回京后,无论如何尽快把他送到丞相的第三个儿子秦曜身边。
道子的这封信,目前只有御鸿帝一个人知道,因为他嘱咐御鸿帝在事成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遭到诸多阻挠。
“朕素知卿云公子名动江淮,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公子从仙山下来,凡俗之物恐怕入不了公子的眼……朕看不如,赏公子一官职,如何?”
夏侯璋本来就不想让白卿云淌太多浑水,只要白卿云想脱身,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们的老师却替白卿云做了决定。
他想写信到无名宫问问是怎么回事,而神玄先一步送信到了紫垣。
信是姚戾、净鹖二人写的,只叫他不必阻拦,静观其变。
夏侯璋当然是信任姚戾的,便按照灵赜的要求顺水推舟了。
可席上百官都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窃窃私语起来。
“仆恭谢天恩。”
“既如此,朕便封卿云公子为阆风*司乐,新开阆风乐署,专掌王畿俗乐的收集。”
“恭谢天恩。”
这个时候,群臣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封一个优伶做司乐,难道是看上人家了?
可是陛下也不好男色啊?
御鸿帝话还没完:“卿云公子孑然一身,突得厚禄,易遭奸人妒害,需一侍从护卫,以避其祸。以朕之见,西戎校尉秦曜勇猛矫健,能夺下六座城池,想必护卫白司乐也不在话下。便加秦曜都乐护卫,左右保护白司乐安全。”
秦曜压住上扬的嘴角,甩袍出列,跪谢:“臣秦曜领旨谢恩。”
这下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跟白公子待在一块儿了!
文武百官更看不懂御鸿帝什么意思了。
“东郊府邸都已满员,白司乐便暂居校尉府吧,等阆风乐署修建好再议。”
这下文武百官算明白了,陛下这是兜了个大圈子要把这大美人送给秦校尉呢!
这秦曜真是好福气!
白司乐这身段、相貌,就是搜遍神州,上下千年未必能出一个!
有人满意,就有人不满意了。
“嘭!”
坐在秦皎旁边的夏侯阳不小心撞了桌子一下。
“哦——世子阳有何异议?”
夏侯阳不是有异议,他上哪有异议去啊?又和他没多大关系,他纯粹是被秦皎这狠人掐的。
夏侯阳感觉自己胳膊肉都快被拧掉一块。
“臣为白司乐美貌所倾倒,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中秋佳节,朕亦不想究过,恕尔无罪。”
“叩谢天恩!”
“今宵秋月盈,乃是阖家团圆之日,诸位爱卿也回家去吧,散宴!”
沈少傅眼神困惑,匆匆追上去。
御鸿帝一句“散宴”,自己倒是撒手不管了,全然不顾场下的议论纷纷。
尤其是某两个盯着白卿云和秦曜眼睛都快冒出火来的男人。
秦皎从秦曜被点出来,脸上就一直挂着冷笑,此刻跟在丞相身后还不忘刺上一句:“真不知道陛下打的什么主意,竟想让同一个人把我们兄弟三人都祸害一遍?”
对世子、二郎与白卿云有牵扯都表示了不满的丞相此刻却沉默不语,只是捋着胡须,默默打量着站在宴席中间,不停地被周围退场经过的官员们道贺的那双璧人。
“云,从龙”只是那锦囊后一句话的一半,完整的话是“云,从龙蔽日”。
只要那乐师别缠着二郎,什么都好说。
“父亲?”
见丞相看着那二人眼底居然流露出满意,秦皎绷不住了,喊了一声。
“何事?”
“父亲,陛下明摆着没安好心,父亲为何不阻止?”
“哈哈!”
丞相笑了两声,拍了两下娇儿的肩膀。
“陛下此举正合我心!”
话毕,精神矍铄的秦丞相就踏着四方步,大步流星地往宫门去了。
“父亲?父亲!”
秦皎最后看了一眼场上的二人,一拂袖,快步追上丞相,想要个解释。
而世子这边,看见二郎和丞相的互动,知道丞相不打算管这事,眸色暗了暗。
凌天河坐在低气压的秦岫身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秦岫一个不高兴,在万众瞩目的大殿之上抢了仪卫的剑,冲上去把那对狗男男砍了。
秦岫沉着脸站起来,凌天河立刻跟着站起来。
世子抽腿欲往人群簇集之处,却被旁边的友人抓住了手臂。
“凤峦,你可别冲动啊!这是皇宫,不能乱来!”
秦岫冷笑一声:“松开,谁说我要乱来?”
凌天河怀疑地松开秦岫的手臂。
然后秦岫就气势汹汹地往白卿云和秦曜那儿去了。
“哎!”
凌天河赶紧跟上他。
秦岫拨开人群,走到了二人面前。
事实上,白卿云和秦曜的氛围并没有人们想得那么好。‘
一个强颜欢笑,一个不知所措。
看见秦世子来了,艳丽乐师脸上的笑容不落,视他和在场的其他官员没有什么不同。
白卿云脸上千篇一律的笑容和毫无波澜的眼神刺痛了秦岫。
世子夹枪带棒地开口:“还未恭喜白公子高升。”
秦岫的语气太冲了,不像是来道贺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来者不善,秦曜立刻就要上前一步,挡在白卿云面前。
白卿云伸手拦了拦秦曜,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两个武官像吃了火药一样,之前围在边上凑热闹的文官都如鸟兽散,害怕祸及池鱼。倒是武官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摩拳擦掌,恨不得里面立刻打起来似的。
美人笑容妩媚,柔声似水:“不敢当。秦大人若是不嫌弃,待日后乐署修好了,卿云请大人来乐署做客如何?”
看见白卿云为拦秦曜那下,把手虚放在秦曜的手背上,一直没放下来。看着二人有亲密接触,秦岫心中酸意更甚。
“要做客,什么时候做不得?不如秦某邀请白司乐来府上做客?不知白司乐可愿赏光。”
“陛下刚派了官职下来,就玩忽职守到处去做客……未免不妥,秦大人还是等到乐署建成吧。到时候和王大人、谢大人、陶大人等一样,都来卿云府舍做客。”
美人司乐嘴里的“王大人、谢大人、陶大人”纷纷东张西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作为场上焦点的三人。
听见白卿云把他和什么“王大人、谢大人、陶大人”相提并论,秦岫脸色更黑了。
世子把目光放到像匹恶犬一样守在美人司乐后头的“都乐护卫”,不知想到了什么,对着人家冷嗤一声,随后拂袖而去。
危机接触,白卿云虚按着的手收回去,让身后的人遗憾了好一会儿。
“司乐,我护送你回去。”
没热闹看了,围在旁边的官员又散去不少,剩下都是流连于司乐美色不舍离开的。没有刚刚那么堵了,他们终于能循着空隙离开了。
美人司乐轻轻颔首,率先走出一步。
秦曜跟在白卿云后头,看着白卿云对着左右穷追不舍的官员微笑回应,心中难得有些烦躁。这一烦躁,就想去摸挂在腰间的刀剑。
当然摸了个空,御前是不许带兵器的。
好不容易破开人群,走出宫门到了车架上,对坐的二人之间的氛围却十分滞凝。
秦曜这么久第一次和白卿云独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更别说找话题让气氛热络起来了。
而白卿云,心里装着事,更没心思找话题和秦曜聊。
陛下会把他往秦曜身边推,白卿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了。
下山之前,灵赜找到他,告诉他,一定要缠住秦曜,留住秦曜的心,然后……
所以陛下会有此举,多半都是道子的授意。
白卿云知道其中关窍,沈涧琴可不知道。
沈涧琴莫名其妙得很,他是说过可以靠白卿云来牵制秦曜,但夏侯璋一声不吭把人插秦曜身边是什么意思啊?
难道陛下真被李雪竹给教坏了,还是提防他们这些老人了?
不仅是沈涧琴莫名其妙,夏侯璋也一知半解。
灵赜什么都没解释,只说让他把白卿云安排到秦曜身边,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有人阻拦。
夏侯璋一直就不主张把白卿云牵扯进这些事里,在知道白卿云的身世后,就更不愿意他掺合到这些事里来了。
只可惜,已是局中之人,想要抽身,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