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元年,七月十九,处暑。
秦曜进京受赏,封前将军、东阳侯,领西戎校尉假节钺。特赐东郊宅邸一座,黄金万两。
把秦曜调回来,就得派另外的人守刚打下来的城池。
御鸿帝封赵子蹇征东将军,都督豫、司、衮、青州诸军事。
欣阳公主沾她哥的光也得了一些赏赐,御鸿帝把燕南侯从西域带回来进献京师的烈马送了两匹给她。
这不送不要紧,一送就出了事。
欣阳公主当街纵马,踢伤了丞相家的小公子。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看双方的家长怎么想了。
秦相好不容易把赵家赶下去,御鸿帝上位就把人抬上来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给赵家使绊子的机会。
于是朝堂上又开始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秦相说赵大将军针对秦家,前不久刚把他大儿子重伤,现在又来欺负他小儿子了。
自己亲外甥都下得去手,好狠的心。
赵大将军被挤兑了一次也学乖了,在秦寅面前阴阳怪气,你小儿子是马儿踢伤的,马儿是陛下赏赐的,你怪我就是在怪陛下。
御鸿帝被大将军和丞相吵得头疼,只能打圆场。
赵华衣和秦谧是表姐弟,又年纪小,有什么事让小朋友两个私下解决,别什么事都往朝堂上闹,成何体统!
家长们在紫阙之上斗得不可开交,家里的小辈却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剑拔弩张。
“纵马”踢伤了秦小公子的欣阳公主,此刻正在秦府指使断了一条腿的小公子给自己剥桔子呢!
“表姐,你也太没良心了吧,我可是病人,你还叫我帮你剥桔子!”
“谁叫你惊了本公主的马,还叫你爹去太子,不,皇帝哥哥面前去告状!恨死你了!”
一身华衣的欣阳公主坐在床榻旁边,骄矜地昂着脖子。
“我没想告诉我爹的,谁知道伤得这么重,一不小心被发现了。”
“你这怂货,还想让我帮你追雏雅,连马都骑不好!哪里像我们赵家的种?真是废物!”
秦谧被马踢伤确实不算是赵华衣的错,谁叫小公子自告奋勇,非要去尝试烈马,公主一个没看住,就叫人跑到了街上,摔伤了。
没错,纵马的是秦谧,弄伤秦谧的也是秦谧。
谁让秦谧刚摔下马,右中郎将小女儿的车架就从旁边路过了。
为了不在心上人面前出糗,秦小公子就只能抓住匆匆赶来的表姐,往她身上泼脏水。
“欸呦喂!摔死我了!欣阳公主怎么当街纵马伤人啊?”
刚到现场的赵华衣:“秦?谧?”
秦谧痛得满头大汗,死也不承认是自己把自己摔下马的,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等韩家的车架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才一头晕死在赵华衣怀里。
秦谧心仪韩家的小女儿韩雏雅,韩五小姐和欣阳公主是手帕交。
“好姐姐,我求你了,这事你可别往雏雅那儿捅!”
秦谧把剥好的桔子递到赵华衣面前,用那张可爱的小脸谄媚地笑着。
“你还说!我爹说要关我禁闭呢!早知道不教你骑马了——你也是,无缘无故学什么骑马,你这小身板和你二哥一样弱不禁风的……”
公主的爹爹和哥哥都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她自己从小受到熏陶,功夫也很俊,打十个秦谧不在话下。
“唉——”
秦四郎摸着自己包成粽子的伤腿长叹一声:“……谁让韩家世代习武,我要是连骑马都不会,去韩家提亲的时候,怎么抬得起头?雏雅那些哥哥们先给我几个下马威,那我不完了吗?”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看你那哀怨的样子,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谁说当雏雅的相公就得会骑马了?你看我姑姑——你娘,还不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年轻的时候仰慕沈少傅,如今嫁给了秦丞相……你之于雏雅,也不是全无机会嘛~”
听到自己娘亲的八卦,秦谧的表情古怪起来:“你别造我娘的谣啊,你就比我早出生几个月,我娘当年仰慕过谁你怎么知道?”
“咳咳……”
赵华衣也发现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咳了两声,小声嘟囔:“……这在江南人尽皆知,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
“什么?”
秦谧没听清赵华衣在嘟囔什么,问道。
赵华衣正要回答,听见外间一阵嘈杂声。
丞相夫人来了。
“娘/姑姑。”
“谧儿,华衣。”
看见赵华衣坐在秦谧床榻边,丞相夫人低咳了两声。
赵华衣冲秦谧做了个鬼脸,才从床边站了起来。
虽然赵华衣和秦谧是表亲,但在这个亲戚之间经常姻亲的时代,作为外女的公主是要和她的小表弟保持适当的距离的。
赵嘉瑶在秦谧身边坐下。
“瞧你们这俩泼皮给大人们闯的祸,这不是叫大将军和丞相难做吗?”
“……他们可不难做,他俩巴不得找个借口好在皇帝哥哥面前吵架呢!”
“华衣,你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姑姑,阿谧这里有您看着,我就先回去了,看这日头,我爹也要下朝了!”
想起秦谧说过的,她这个姑姑想撮合她和秦岫,赵华衣心里还是有点膈应,见到赵嘉瑶来了,立刻开口告辞。
“哎,华衣,不留下用膳吗?”
“不了,谢姑姑好意,我爹知道了又要说我了!”
赵华衣一溜烟跑了,没给赵嘉瑶再挽留的机会。
街道上,骑着骏马慢悠悠往回大将军府的路上晃荡的欣阳公主,突然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停!”
公主一扬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小雨和雷鸣停下。
“吁!”
公主拉紧马辔,马儿刚刚扬起马蹄又轻轻落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终于停下。
秦曜抬头突然在自己面前停马的少女。
赵华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我认得你,你上次和卿云哥哥一起来了赵子蹇的集会。”
“欣阳殿下。”
新晋的校尉大人,对着公主行了一礼。
公主殿下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正盛。
“这个时间,早就下朝了,你怎么还在街上闲逛啊?”
秦曜抿了抿唇。
因为他不知道去哪儿。
他孤身一人去往北地,凭着胸中一股闷气夺下了六座城池。御鸿帝急诏,要他回京。他以为京城出了什么要紧事,立刻又孤身回了建康。
可这一回来,就被困在了江南。
皇帝赏了他一座奢靡的宅邸,叫他好好在建康休养生息。
可建康已经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白公子和燕南侯去了漠北。
他不喜欢相府,也不喜欢东阳侯府,更不喜欢京城。
没有白卿云的建康更令他窒息,还不若在荒芜的北境厮杀,至少那里天高海阔,可以任他遨游。
在江南,家里有父亲压着,在朝堂,有君王压着。
他现在知道他大哥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往战场上钻了。
赵华衣看着秦曜愁眉苦脸的样子,从马上跳下来:“你呀你,怎么越来越闷了?像你这个闷葫芦样子,怎么能讨卿云哥哥欢心?”
赵华衣心想,便宜了秦岫那个喜欢和赵子蹇抢风头的,或者秦皎那个道貌岸然的,还不如便宜了面前这个呆头鹅。
秦曜听到这话则是一惊,紧紧地盯着娇小的少女。
“秦某……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嗯?”
赵华衣蹙着眉头打量秦曜,看见那双心虚的金色眼眸:“走吧,去我府上坐坐?”
公主想用马鞭戳戳秦曜,秦曜往后躲了躲,但还是没说话。
“你就不想知道卿云哥哥的消息?卿云哥哥前不久还给我和皇帝哥哥写信了呢!”
秦三郎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我去!”
“这才对嘛!”
话毕,赵华衣就要上马。
刚踩上马鞍子,赵华衣想起了什么:“我们没有多的马了……”
秦曜了然,拱手道:“公主不必忧心,秦曜在后跟随便是。”
赵华衣还是有些不满意,她既然决定要帮秦曜追她卿云哥哥,便是把秦曜放在了同一阵营。
可不能怠慢了未来嫂子。
想着,公主殿下突然瞥见了旁边经过的骑马人。
公主嘴角一勾,立刻跃到自己的马上,又解下腰间的长鞭一甩,缠住了旁边经过那人的胳膊,生生把那人从马上拽了下来。
从合肥回来的夏侯阳拍拍灰站起,正要破口大骂,看清了拿着鞭子的人是谁。
欣阳公主。
也算他半个表妹。
夏侯阳一口气没顺出去又咽回去了。
赵华衣骑在马上,看见夏侯阳异彩纷呈的脸色,把鞭子靠在肩膀上,倨傲地扬了扬小脸:“怎么了,本公主征用你的马,你有意见?”
夏侯阳扬起一个既虚伪又客套的笑:“怎会?能帮到公主是本……咳在下的荣幸。”
赵华衣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几个经常玩在一起的人是同样的虚伪。这下她看秦曜更顺眼了,人家闷是闷了点,但起码真实啊!
“喂,你,去骑他的马吧!本公主饿了,咱们快点回去!”
秦曜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有些头痛。
“哼,你不去骑,我就不告诉你了!”
夏侯阳这时开口了:“三郎请吧,二郎是我好友,我理应看顾他的弟弟。”
“多谢世子。”
秦曜诚恳地夏侯阳道了一声谢,才翻身上马。
“别在那儿磨磨唧唧了,快走啦!驾!”
赵华衣率先纵马一溜烟跑出去,剩下的三人连忙策马去追她。
夏侯阳看着远去的马匹,揉了揉刚刚摔痛的胳膊。
忽然,缀在队伍最后的秦曜回头,再次冲夏侯阳抱了抱拳。
夏侯阳礼貌地回之一笑。
秦皎这弟弟人还不错。
赵府。
秦曜没想到赵华衣带他过来真是要一起用膳的。
在注重男女大防的中原,和一位正值妙龄的闺中少女共处一室是十分失礼的。
公主这般不拘小节,让秦校尉手足无措。
秦曜死活不肯进去,赵华衣也拿他没办法,因为小雨和雷鸣也推不动秦曜。
小雨和雷鸣可是公主殿下所有护卫里,武功最高的两个了,他们俩一起都推不动秦曜。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秦曜他武功很高。
这下赵华衣饭也不想吃了,鞭子一抽,跳到门外,就和秦曜缠斗起来。
那长鞭十分难缠,手无寸铁的秦曜瞥见院子里放了兵器架子,退到那处抽出一把长枪。
少女身份最贵,秦曜拿捏着分寸,既把人压着打,又不伤着人。
一炷香后,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的公主殿下终于摆了摆手。
秦曜立刻收枪停手:“得罪。”
赵华衣边擦汗边摇头,终于喘过气来:“我认可你了,你比我哥还厉害,不……你和姚戾差不多。你和姚戾打过吗?你厉害还是他厉害!”
秦曜摇了摇头。
赵华衣不知道他摇头是没有姚戾厉害,还是没有和姚戾打过的意思。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已经不在意了。
这个人武功这么高强,也算配得上卿云哥哥。
“你把枪放回去吧,等我一会儿。”
秦曜把枪插回去后,看见那个紫衣侍女和公主往更里面的房间去了。
秦曜不解其意,但还是在原地等着。
这时,立在一旁的雷鸣开口了:“公主殿下生性活泼,还请秦校尉多多担待。”
秦曜礼貌一笑:“不会,公主……公主殿下女中豪杰。”
“那当然……”
说到这里,小侍卫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公主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和曹亭曹将军是手帕交。公主小的时候,很受曹将军喜爱,曹将军教了她不少功夫……”
秦曜听过曹亭的事迹。
秦曜从小待在顾家,顾西洲对他二叔顾皑很是崇敬,经常拉着字都不会写的小秦曜讲西北军的事。从夜讲到明,从明讲到夜,还送了不少兵书给小秦曜看。
秦曜从小就是用兵书开的蒙,可以说他今天能有这一身本领,顾春官功不可没。
当然,秦曜住在顾家那么多年,也见过顾皑。不过,大将军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征伐,在家的时间不多。在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年幼的秦曜也被顾皑折服,不然当年还是个小屁孩的他也不会耐着性子跟杨季离学武,读顾西洲送给他的那些兵书。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赵华衣又带着小雨出来了。
她刚刚去洗了脸,又换了一身庄重点的衣服。她今天把夏侯阳拉下马了,不知道那厮会不会去告状。要是被她娘知道了,又看见她刚刚打架弄得乱七八糟的着装,肯定又要数落她。
公主殿下确定自己身上看不出异状才出来。
刚刚她还吃了些糕点垫肚子,后头的小雨捧着一碟香甜可口的糕点出来了。
“你饿吗,吃不?”
秦曜摇头:“多谢殿下美意……”
“那小雨,你们吃吧。”
然后赵华衣又转头,冲着秦曜说:“走吧,咱们去看看卿云哥哥从西域送回来的东西。”
公主殿下这次带着秦三郎去了另一间屋。
屋内金马白鳞,赤芝宝鼎,摆放着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
这显然不是一间普通屋子,这是一间藏宝库。
赵华衣示意秦曜进来:“这就是卿云哥哥送来的东西。”
一个摆在地上的巨大箱子被公主拍了拍,“雷鸣你来打开。”
小侍卫咽下嘴里的糕点,将碟子递给侍女,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去开箱子。
“你看……”
艳丽的少女拿出一块拳头大的宝石,放在眼睛上:“漂亮吧!卿云哥哥说西域那边的湖边上全是这种宝石!”
“阿……白公子去了西域?”
“是呀,姚戾说既然去了漠北,漠北离西域那么近,反正是去散心,他就带着卿云哥哥去西域玩儿了。他们之后还去了昆仑看望国师阁下呢!不知道昆仑仙山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我还没去昆仑玩儿过呢,也没去西域玩儿过……”
明丽的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打起了精神,继续翻找箱子。
“还有这个,你看是不是像小狸奴的眼睛一样?”
公主把箱子里的小玩意一一拿出来给秦三郎展示,其实她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送她东西的人是她喜欢的卿云哥哥,每一样她都妥善地保管着。
除了那些新近送来的,还有一些很久以前白卿云送给她,她特别喜欢的。赵华衣对那些礼物如数家珍,兴奋地给秦曜介绍。
最后,赵华衣拿起一个错彩镶金的匣子。
“还有这个。”
少女轻轻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已经干枯的用花枝编织的手环,与那华丽的容器格格不入:“这是我和卿云哥哥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编的。”
秦曜目光炙热地盯着那个手环,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要溢出来了。
赵华衣小心地把东西放好,问道:“卿云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大多数只能看见他的美貌……你呢,你喜欢卿云哥哥是因为什么?”
秦曜按了按心口,里面放着一样东西。
“因为……与殿下一样。”
少女抱着臂,狐疑地打量青年:“你才和卿云哥哥见过几面啊?肯定和那些好色之徒一般,是贪恋我卿云哥哥的容颜!”
说着,公主又要去抽鞭子了,不过她摸了个空,因为鞭子在她刚刚更衣的时候就已经取下放在房间里了。
高大的青年不愿意让心上人的朋友误会,立刻辩解:“殿下不也是……第一次见面就见识到了白公子的好吗?”
“这倒没错……那你给我讲讲为什么你觉得卿云哥哥好呗!”
少女倚在那口大箱子后,期待地看着青年。
秦曜抿了抿唇,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
赵华衣破天荒地从秦曜那张木头脸上看出点不好意思来。
青年打开那个鹅黄色的荷包,轻轻取出里面装着的东西。
是一条柳条编的平安福,正反两面还分别用朱砂写了“辟邪”二字,岁月流逝,那两个字鲜艳的颜色暗淡不少。
字迹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学笔的稚童所书。
赵华衣瞬间就猜出了其中的关窍:“这也是卿云哥哥给你编的吗?”
秦曜矜持地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仔细端详了一下上面的字迹,问道:“上面的字也是卿云哥哥给你写的吗?”
英俊的校尉继续点头。
公主殿下有点不高兴地撅了撅嘴:“那岂不是,你认识卿云哥哥比我还早?”
青年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少女会在意这个。
赵华衣解释道:“因为卿云哥哥以前没怎么学过识字,后来皇帝哥哥才派了几个老师来教他。这个平安福上的字,笔法稚嫩,但我认识卿云哥哥是在三年前,那个时候卿云哥哥的字已经写的很好了!”
“六年前,我和白公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
“你比我还早三年认识卿云哥哥,怎么反倒让你大哥二哥抢先了。”
少女语气幽怨。
秦曜哑然,半晌,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那年才十二,后来白公子离开了宣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了,是最近才……况且,白公子已经忘记我了。”
而且,每一次,他身侧都有了别人。
赵华衣算了算日子,可惜道:“那你就比我大两三岁,确实是太小了,不然就可以把卿云哥哥从沈素那个薄情郎那里抢走了。”
秦曜不明白这事怎么又和自己的小舅舅扯上了关系。
看见秦曜疑惑的目光,赵华衣也不好解释。
“这件事我不能和你说,得以后你们自己互相坦白……有些事不能从别人那里知道,还是得等到人家愿意告诉你那一天。”
秦曜认同地点了点头,他从来没打探过白卿云的过去。
“不过……”
赵华衣话锋一转:“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以前的事,我不仅不会告诉卿云哥哥,说不定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秦曜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平安福,沉默了一会儿。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告诉公主也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