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
但也总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在瞬间就意识到,在他面前,你永远都是那个在恐慌和不安下无法挣脱的孩子。
十六岁的生日,白蒻被居心不良的沈涧琴哄走了。
不到两年,喜新厌旧的沈涧琴又把他送回了东宫。
趁太子和燕南侯不注意,毒辣狡诈的李雪竹又把为情所困、肝肠寸断的白蒻捡走了。
李雪竹对十八岁的白蒻说:“拥有这么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就应该倾覆整个天下!”
于是白蒻跟着李雪竹走了。
他只知道这个人说能帮他找到存在的价值,却不知此人并非善类。
李长史可是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亲手送进鲜卑王庭的一个人。
太常寺的丹夙娘子,原名李红苜,和李雪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李雪竹和李红苜,是前朝司州刺史李明淮的儿女。
北楚末年,北闫攻陷洛阳,司州全境陷落。
司州刺史宁死不屈,被在北闫称帝的霍燮斩首,首级悬于洛阳城城楼。
李家一家老小尽数下狱,长子李雪竹在狱中受尽折磨,与其父一样傲骨不折,宁死不愿替北闫人做内应。
北闫将领大怒,对李雪竹施以宫刑后弃于野外。
可笑的是,李明淮牺牲性命换来的却是妻弟的背叛。
河南郡守罗阳投敌,以书信诈引衮州刺史派兵解救司州。衮州刺史信以为真,派兵支援,致使衮州兵力空虚,被另一支南下的北闫军队偷袭。
自此,衮州陷落。
衮州刺史一家和李家是一样的下场,被敌军屠戮殆尽。
李家好歹还逃出来李雪竹和李红苜两兄妹。
中原四分五裂,两兄妹为报家仇,化名后加入了当时东阳王世子夏侯璋的帐下。
李雪竹本是闻名洛阳的才士,受此奇耻大辱,性情愈发喜怒无常,手段也变得残虐无道。
太子仁善,长史狠辣,二人相辅相成。
白蒻天生阴阳之体,李雪竹遭受割势之祸,都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或许是物伤其类,李长史选择悉心教导太子带回来的这位绝世美人。
在他的指导下,没过多久,白蒻就利用自己的美貌替夏侯璋铲除了异己。
白蒻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这种人也有用武之地,欣喜不已。
但他并不知道,李雪竹的考验还在后头。
李雪竹找来了翳羚和蓼毐,教他药理毒术,又找来宫廷的御医,教他针灸医术。
在几位师父的教导下,白蒻才发现,他不仅在乐理方面有天赋,在药理上也颇有天资。他进步神速,很快,李雪竹就叫他用自己学到的东西亲手杀一个人。
白蒻以为李雪竹安排他做的只会是以色侍人获取情报,或令目标人物沉溺美色而放松警惕之类的杂事。
他没想到李雪竹会叫他亲手杀人,他当时表情都凝固了。
“白蒻,你就甘心永远当个以色侍人的废物吗?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不希望有朝一日,能凌驾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残暴不仁,伤害过你的人之上,掌控他们的生死?去杀了那个殿中监,杀了他,证明你已经有了能报仇雪恨的实力!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都该死!”
太子以仁治士,长史以仇驭下。
白蒻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但他最后能从李雪竹那番魇语中挣脱,是因为压在自己的殿中监突然吐血不已。
殿中监暴毙,因为一根淬了毒的银针扎进了他的脖子里,毒素让他的皮肤不断地渗血。
白蒻甚至不记得那是自己扎进去的针,他只知道殿中监的血一直流个不停,他未着寸缕的赤裸肌肤上全是红色的血。
最后,他麻木地披上了衣服,擦了擦脸上的血,打开房门,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李长史。
李雪竹站在院子里对脸上还沾着血的白蒻笑,笑容比屋里那具尸体还要瘆人。
外头还有官兵陆陆续续地进来,白蒻听见他们说,他们是来抄这个狗贪官的家的。
不知怎得,白蒻也冲着李雪竹笑了一下。
后来,传出了殿中监畏罪自尽的消息。
没人知道,殿中监是被太子帐下一位绝色美人所杀,而不是什么畏罪自杀。
这个殿中监怎么死都可以,李雪竹只是借他考验白蒻的胆量和服从性。
自那以后,白蒻就很少发自真心地笑了。
最后,他才明白,李雪竹对他说的那句“颠覆天下”是认真的。
李雪竹不仅把李红苜送给了赫连鲜卑的大汗,还把他送去了北闫,让他引诱氐族将领。
当时,手下已经有了不少亡魂的白蒻早已麻木,以为不过是去北闫杀几个人而已。
他不知道,李雪竹让蓼毐在他身上放了蛊。
他到了那座城后,那座城就发了疫病。一个月后,整座城无一幸免,城主下令封城。
北闫君主处理瘟疫的办法十分简单,也十分无情——
烧。
大火焚城的日子,是长史派人来接他的日子,也是他的生辰。
白蒻彷徨地问教导了他两年的老师:“老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去害死那一城的百姓,他们是无辜的吧……我以为,我以为我只是去杀那个氐族头领……”
李雪竹嗤笑:“阿蒻,那里没有无辜的人。你可知,当年我李家二百一十口人命,被他们残害后,又遭遇了什么吗?”
不等乐师回话,男人又状若疯癫,表情狰狞地开口:“那群畜牲……把那些尸骸烹煮了,分给全城人……享!用!他们都该死!”
长史字字泣血,白蒻还是第一次见他的老师那么失态。那滔天的仇恨让他都忘记了自己的彷徨。
对,他们都该死!
老师的话不会有错。
可回到燕南侯府,白蒻就见到了从昆仑仙山下来的灵赜。
道子洞若观火的目光让男伶无地自容。
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白蒻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像石头一样硬了,但见到灵赜的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娘亲死的那一天,弄丢银儿的那一天,被秦羽强暴的那一天,孩子被一脚踹掉的那一天,被扔在军妓堆里永远都望不到头的那一天……
“……卿云,喜气也……”
但,他真的是祥瑞吗?
白卿云到今天都没想明白。
道子将他带回昆仑,叫他在昆仑修身养性。
他那张脸是祸害,道子专门为他找了无名宫最偏僻的宫殿,让他与人隔绝。
在昆仑一年,白卿云见过的人不多,只有灵赜、灵赜的亲传弟子净狻、小妙清和姚戾。
姚戾和小妙清有时候会带他去后山散散心,但大多数时候,白卿云都是一个人。
一年时间,每日和姚戾、妙清一起,听灵赜和净狻谈经论道,白卿云以为自己的心终于沉浸下来了。
他下山了。
回到江南,再协助李雪竹做事,白卿云也能拿捏分寸,不像一年前那样不问是非,先杀为敬。
然后他在建康街头瞥见了秦羽。
他不会认错的,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男人,他噩梦的开始。
平静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长大成人的乐师恍惚间又听见了那句问话“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他该死。
白卿云想。
杀了他,不算破戒。
秦淮飞絮辊轻尘,建康从此有了个撼动红尘的绝色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