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鱼鳞般银灰色光泽的海面上被坠落的两人砸出一个小窟窿,又在瞬息之间合拢无痕。她失去所有借力,周围的海水化作一根粗长冰冷的铁链,捆着她、拽着她、拖着她朝更幽暗的深渊沉去。
海水挤压着她的胸腔,每一寸皮肤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束缚。起初还有些许挣扎的本能,被捆住的手在水中徒劳地划动,却只能激起几道微弱的涟漪。
——太累了。
累得灵魂出窍,累得全身血肉都被敲骨吸髓,只剩累累骨架。如果能这样睡着,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腹部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了,她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那些让人寝食难安的压力、分分秒秒你死我活的战斗、遥不可期的目标都忽然消失了,所有的思绪与谋划都被清空,心跳在耳膜中变得缓慢而沉重。
“萦萦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一道温柔而宠溺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响起。
“妈?”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漫长而疲惫的梦。落地窗外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细碎光影像雀跃的精灵,点缀在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
“快点起来,今天上学要迟到啦!”母亲的声音再次催促。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瞬间如金色瀑布般倾泻而下,刺得她眯起了眼睛。榕城有这样晴朗的天气还真是不容易,她整颗心都跟着舒畅起来,伸了个懒腰后,飞快地洗漱穿好校服。
餐桌上摆着两碗晾到温热的南瓜粥,金黄色的粥面浮着枸杞,母亲正坐在主位上给她剥水煮蛋:“赶紧吃吧,你们今天有运动会,得吃饱一点。”
运动会?她眨了眨眼睛,有这回事吗?
母亲见她不动筷,用手边的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碗沿,“怎幺了,恍恍惚惚的?”
她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也说不清:“我也不知道......好像昨晚做了个噩梦......”
“什幺噩梦?”
“我梦见自己在海里......快要淹死了......”
“傻孩子,”母亲轻笑一声,把剥好的鸡蛋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你又不会游泳,好端端跑去海里干什幺呢?”
也对,她默默打消了心里深究的念头,囫囵吞咽完早餐,就背起书包出了门。
才一出单元楼,就看到一只胖嘟嘟的柴犬正趴在小区的草坪上晒太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它金棕色的毛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圆润的身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惬意极了。
它看起来不像流浪狗,可周围也没别的人,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抵抗不了毛茸茸的诱惑,忍不住蹲下去揉它的脑袋:“你长得好像电影里的狗哦,我叫你小八好不好?”
柴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嘤嘤叫着把暖烘烘的脑袋拱进她掌心,湿润的鼻尖嗅着她的味道,琥珀色瞳孔里像盛着两枚晃动的太阳。
她爱不释手地把它抱进怀里,小八倒一点也不抗拒,耳朵抖了抖,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瘫软在她臂弯里。
她顺手将它翻了个面,露出奶白色的肚皮:“......是男孩子呀。我家里还有只小泰迪,是女孩,你可不能欺负它啊。”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萦萦,别玩了,小叶来接你了。”
她转过头,从这个角度望去,母亲杏色雪纺裙摆被晨风撩起,眼角眉梢都浸在柔光里,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小叶是谁?”她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你最喜欢的人啊。”母亲朝她挤了挤眼,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的意思。
她才没有喜欢的人呢,班上那些男生连鼻涕都擦不干净,整天脏兮兮的,她就算瞎了都不会喜欢他们。
“我只喜欢妈妈。”
母亲忍俊不禁,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那不一样,你们是要结婚的。”
——她还是个小学生呢,结哪门子婚?
可看母亲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心中更加疑惑,忍不住好奇:“那个小叶长什幺样子?”
“诶呀,我形容不出来。”母亲微微蹙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想想以前看的那些童话书,王子什幺样他就什幺样吧。”
她天生早慧,童话书这种东西,她上小学就没再翻过了,所以不屑地撇了撇嘴:“骗人,什幺王子能跑到榕城来上小学......”
母亲莞尔一笑,伸出手,指着她身后道:“我可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看,他来了——”
她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幺也没有看到。就在她疑惑的时候,一股力量环住了她,这力量凶狠又安心,紧紧拉着她不放,像是在与什幺看不见的东西角力。
“叶巡。”
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名字,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有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
肺部的疼痛逐渐清晰,咕噜咕噜的水泡从口中溢出,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人生空荡荡,世间万物、七情六欲都渺小起来。生命的浮华被一层层剥离,直到露出最原始的渴望——呼吸,她只想呼吸。
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乞求,有什幺东西附上了她的嘴唇,为她渡气。
求生的欲望就如同伊甸园里的毒蛇劝说,她接受了,回应着对方递过来的红果,贪婪地攫取着那一点点空气。
浑浑噩噩间,她好像看到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些影影绰绰的雾气、深不见底的黑暗都无法将这双眼睛的神采屏蔽,仿佛永不湮灭的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