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魏博容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听闻父母近日正在为自己的亲事烦恼,心有想法的她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莲子百合羹,欲借去除秋燥之由与父母二人开诚公布的谈一谈,顺势探一探他们的口风。
是夜,魏博容提着食盒来到父母所在的厢房前,正欲敲门而入,忽听里头传出一句:“万万不可将容姐儿嫁到东宫里去。”
闻言,她擡起的右手登时停顿在了半空中,提前扬起的笑容亦凝滞在了脸上。
东宫?那指的便是太子了,爹爹为何如此反对她与衡哥哥的亲事?为了洞察其中缘由,魏博容收回了敲门的手,侧身立在门扉旁屏息静气的聆听。
“太子因幼年中毒,至今仍体弱多病,平日里操持政务已是勉强,更何况……”
但听魏玄戈顿了一顿,而后继续道:“御医曾断其活不过双十,而今太子已年十九,距离双十不过短短数月,虽不能知御医话中真假,但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纵然太子品貌非凡,为大雍储君,集齐帝后宠爱,可作为父亲,我也实不忍教容姐儿去受那孀居之苦……”
听言,魏博容心里一滞,登时犹如五雷轰顶,身子不由自主的发软和颤抖起来。
她在这一刻幡然醒悟——
难怪,难怪皇宫里的人皆对衡哥哥的病讳莫如深,无论是上到帝后,还是下到宫人。
蔺衡出事的时候,魏博容尚未到知事的年纪,后来长大了也只从旁人的三言两语中勉强拼凑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她只知当年陛下处决了当时的罪魁祸首林贤妃,并且这幺多年来蔺衡的身子虽不同常人一般康健,但在御医们的费心调养下倒也算不得太差,是而她从不知这事情背后竟还有这幺一项重大的隐情。
魏博容擡手掩了掩唇,双眸里的震惊与心疼体现得淋漓尽致。
屋内的沈澪绛轻轻叹了一声,愁颜不展,“可我瞧着容姐儿那模样,倒是对太子上了心的,若要劝说容姐儿,如今恐怕是个难题。”
莫看魏博容性情温和,可骨子里却是不一般的倔犟,认定了的事难以轻易改变,更何况此时的她还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不过是少年人的恋慕罢了,说来还是容姐儿与外男接触得少,以至于如今能入她眼的唯太子一人。”魏玄戈对妻子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女儿只是接触外男过少,才会独独倾心于蔺衡。
沈澪绛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可即便如此,她心中也明白,纵然如今太子见不得有如何不好,但经中毒一事后到底是落下了病根,身子远不比常人,若万一有个好歹,她亦不忍心看女儿年纪轻轻便守寡……
“依我看,郭江那小子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门外的魏博容当即蹙起眉头。
父亲口中的“郭江”乃是他手底下的一名年青武将,此人她曾接触过,行事风格说好听些是不拘一格,说难听些实在是毛手毛脚、心大鲁莽,这般的男子又如何能与她心中光风霁月的衡哥哥相比?
沈澪绛蹙了蹙眉,直言道:“郭江的性情与容姐儿不合适。”
“为何不合适?郭江虽说家世差了些,可为人朴实……”
听父母为自己的婚事争辩不休,魏博容再按捺不住,猛地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夫妻二人吓了一跳,尤其是魏玄戈,当即警觉的从凳子上起身,快步走向门口,却见来人是提着食盒,面色沉郁的女儿。
他的神色登时松散了下来,走近两步,柔声问:“容姐儿,你怎会在此?”
魏博容望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女儿若不来,终身大事怕是今夜便要被爹娘二人给定下了。”
沈澪绛见她神色有异,便知方才他们说的话她怕是都听进去了。
“容姐儿,切莫误会,我们只是在说些体己话罢了。”沈澪绛行至她身侧缓声安抚道。
魏博容将手中的食盒重重搁在桌案上,眼眶微红,眼神坚定道:“既爹娘如此,我便直说了,除了衡哥哥,我谁也不嫁!”
她自小便心悦蔺衡,长大后更是情深根种,若要她去嫁旁的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魏玄戈擡手止住欲要解释的沈澪绛,面色冷静,反问道:“容姐儿,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你对太子痴心一片,那太子可曾说过心悦于你?”
此问题之犀利,竟让魏博容怔了一下,一时答不出来。
对上沈澪绛嗔怨的眼神,魏玄戈暗自摇了摇头。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正是因为悉知蔺衡的为人,他才敢如此发问。
魏博容沉默许久,方才低头道:“是女儿考虑不周全,恳请爹爹与娘亲给我一些时间,若是……”
她捏了捏手心,垂眸低语:“您二人再细细商议也不迟……”
见状,夫妻二人还有何可说的,只能颔首应下。
魏博容说到做到,翌日草草用了早膳便借探病之由去东宫看望蔺衡。
宦侍入殿通报之时,蔺衡方才用罢汤药,想着只着寝衣见客着实不合适,便在宦侍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
“容姐儿,你来了。”蔺衡倚在床头望着缓行而来的魏博容,淡笑道。
因不是在外头,魏博容便没与他见外,省了行礼的功夫,径直在榻边宫婢搁置的绣墩上落座。
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药味,她关怀道:“衡哥哥可是才用了药?如今可觉好些了幺?”
“好多了。”蔺衡才答了一句,嗓子忽然痒得厉害,忍不住轻咳起来。
魏博容忙将宫婢送来的温茶递上,另伸手为他顺了顺后背。
蔺衡抿了一口她递过来的温茶,勉强将嗓子里的那阵痒抑制下去,浅笑道:“多谢容姐儿。”
虽知他向来彬彬有礼,但见他同自个这般客气生分,她又联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还有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魏博容心里难免感到有些把握不住。
见她神色沉重,眼下乌青明显,蔺衡便问了一句:“可是昨夜没睡好?”
魏博容静静的看着他,内心挣扎不已,最后一言未发,委身将脑袋靠在他的双膝上,似是为了寻找一些依靠。
蔺衡猝不及防,身子僵了一下。
古人七岁起便有男女之防,虽两人关系亲近,但自年纪渐长后,他们便从未再如此亲密过了。
然而他很快便装作若无其事,察觉到她明显有些低落的情绪,蔺衡仍同小时候一般擡手轻轻抚摸她柔顺的秀发,状作安抚。
“怎的了容姐儿?”他柔声问。
魏博容隐下急促的心跳,一鼓作气试探道:“衡哥哥,我要议亲了。”
蔺衡动作微顿。
等了片刻,见他未有反应,魏博容心中不免失落,她直起身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蛛丝马迹,再次试探道:“衡哥哥,爹爹与娘亲要将我嫁于旁人了。”
蔺衡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佯装祝贺淡笑说:“那我得恭喜容姐儿了,若容姐儿只是因此事心烦,那大可不必,魏叔与沈姨定会为你寻个极好的人家,教你一世无忧,”
魏博容怔怔的盯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一直以来,他们二人便是众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亦始终认为自己并非一厢情愿,是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教她如何能接受?
只见她咬了咬唇,擡眸时眼中略有不甘之意,仿佛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声线凝重,问道:“衡哥哥,敢问我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容姐儿与我自小长大,自然是……”蔺衡对上她期盼无比的目光,顿了一顿。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轻声道:“自然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亲人了。”
亲人……听到这个答案的魏博容眼里的光一瞬间黯淡了下来,眼眶慢慢变得湿润。
魏博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从始至终她竟都信誓旦旦的认为她心悦的人定也是心悦自己的。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这张温柔清俊的脸,倏然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看清过对方,这样的他着实陌生得教人心里发凉。
魏博容似乎失去了所有欺骗自己的力气,连贵女的基本礼仪也忘了维持,恍惚的道了句:“好,我明白了。”,便借口身子不适,脚步匆忙的逃离了这个冰冷的宫殿。
待那抹萧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殿后,蔺衡身上的所有伪装轰然倒塌,身子一倾,蓦地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殿下!”身旁的宦侍立即上前用巾帕擦拭干净他颌下的污血,眼圈微红,心疼道:“殿下,您这是何苦呢?”
回想起魏博容方才那副受伤到了极点的模样,蔺衡便觉心脏抽疼得厉害,他倚靠在隐囊上捂住心口,暗暗闭了闭眼,试图将那阵钻心似的疼痛压制下去,随后声音沙哑道:“孤不能误了她。”
太医院院首曾言他撑不过弱冠之年,如今他已是十九有余,再过数月便及冠了,身子果然肉眼可见的每况愈下,如何能说太医院院首的话是假的呢?
为了这副残败的身躯,父母与兄弟姊妹均为他操碎了心,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用这副将死之人的身躯去承受她如烈似火般的爱意……
却说魏博容自归家后便闭门不出,连膳食也不肯用,婢女们无法,只能前去与主母禀报。
沈澪绛从婢女口中听说她今日去了东宫,便知是如何一回事了。
她当即来到女儿居住的院子里,然而纵使知晓是母亲来了,魏博容也不肯开门。
于是沈澪绛只能一面拍门,一面担忧呼唤:“容姐儿,容姐儿?是娘亲啊,给娘亲开开门好不好?娘亲很担心你……”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魏博容也只是淡淡扔下一句:“我倦了,娘亲容我静一静。”,始终不肯开门。
沈澪绛一时又急又气,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她与魏玄戈本就不愿金娇玉养的女儿嫁入那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里去,偌大的深宫错综复杂,波谲云诡,实非他们所愿,她宁愿她下嫁一位普通书生,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反正他们魏家有权有势,断不能让人欺负了她去,可若是嫁入皇家,那一切皆由不得他们了。
劝说几回后见收效甚微,知晓女儿倔犟的沈澪绛慢慢收了声,认真叮嘱婢女们看紧了她,自己则叹气转身离去。
待魏玄戈下职归家后,沈澪绛将此事告知与他,然而不曾想一向心疼女儿的丈夫听到后却一改常态,漠然道:“由她哭几日便清醒了。”
果然知女莫若父,过了三日,魏博容忽主动提出要议亲,打得夫妻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容姐儿,你可想好了?”怕她只是为了赌气,担忧的沈澪绛轻柔细语问道。
魏博容眼神黯淡,面无表情,言语间毫无情绪波动,颔首答道:“女儿想好了,为父母解忧本就是女儿的本分。”
只见她盈盈磕头拜下,声音坚定:“烦请爹爹与娘亲操劳。”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心中略有迟疑,但仍是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