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劭愣愣地看着安垩,如果刚才只是猜测,那现在他几乎能确定安垩准备自杀,将不久于人世。
为什么?为什么!
他明明救了安垩,不是吗?!在安垩最脆弱的少年时期、升学压力最大的高中三年、被母亲精神虐待无法抵抗的年纪都没有死成,现在长成大人应该更坚强,应该脱离母亲的控制,应该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了,为什么还要去死?
白劭无法置信地看着安垩,那双清明的黑眸倒映他彷徨无措的脸,应证他的猜想准确无误。
白劭开始怀疑自己,他真的救了安垩吗?
......根本没有吧?
否则安垩怎么还是要去死?
他痛恨无能的自己,连带迁怒无辜的安垩,为什么安垩还是这么幼稚?为什么安垩没有长大?没能长成无坚不摧的大人?
“你妈又怎么你了是不是?”白劭能想到的、会直接促成安垩自杀的根本原因就是那个疯女人。
他怨毒地想,凭什么死的不是那个神经病,而是从头到尾都在受苦的安垩?他气不过,口不择言:“你能为她去死,就不能为我而活吗?”
安垩沉默,眼神很淡地看着白劭,彷佛他才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任性地说着不成熟的话。
白劭不甘示弱地对视,即使他知道安垩已经是个成年人,对自己的生命有完全的自主支配权,他还是想越权干预、阻挠安垩的的决定......即使他心底隐隐有声音告诉他:如果安垩活着很痛苦,那让安垩结束痛苦的状态,或许才是真的对安垩好。
可他怎么舍得?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安垩阖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安垩再也说不出话、再也无法抬起手去牵他、再也不会对他笑。
他太自私了。明明知道安垩一定是过不下去了、难受得忍不了了,才会选择用死亡的方式解脱,他却还是想要扒着安垩留下来,陪他,过这大概对安垩来说类似酷刑的人生。
他不是没有看过安垩自残伤痕累累的手臂,也没有忘记安垩泪流满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哀号。那一天安垩他妈往安垩脸上扔剪刀的画面仍能鲜活地在眼前上演,更不用说那三年里从安垩的言行得知那个女人以前做过的以及持续实施的种种暴行。
白劭只是觉得那些都过去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安垩不用面对考试、可以逃离精神病的母亲,为什么还是不能活得快乐?
“你说话啊,安垩,你妈又逼你做什么你不想做的事了?逼你结婚吗?”白劭信安垩还喜欢他,否则安垩也不会回来,只为了在死前看他过得好不好。
安垩都长这么大了,那个疯女人还能强迫安垩做什么?无非是逼安垩像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让周围的人不能嚼舌根说闲话。白劭深知安垩无法反抗母亲,从小到大精神与肉体的虐待早已成为如蛆附骨的诅咒,安垩没有健全的心理能违抗母亲的命令,可是安垩说还喜欢他,那样安垩没办法和其他人结婚,于是达不到母亲期待的安垩只有死路一条。
白劭正想该怎么说服安垩远离那个女人,如若不行,他得带安垩去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挂最难挂的专家号,看能不能治,就算治不好,至少......能多留几天。
一直沉默的安垩突然开口:“她没有逼我,她已经没办法逼我了,她已经......”苍白的嘴唇抿紧,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吐出几个字:“去世了。”
白劭看出安垩一开始是想说她已经‘死’了,可后来还是改口用了相对尊重的词,然而白劭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得好。
白劭甚至有种想要鼓掌庆贺的冲动,那个虐待安垩的神经病终于死了,终于不能再伤害他喜欢的人,可话又说回来,既然那个女人不在了,安垩为什么还要自杀?
“不是最近的事。”安垩或许去意已决,觉得这时候再不说,白劭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知晓,于是主动提起那一天、白劭发现安垩消失的第一天、同时也是那年高考首日,白劭在那个对安垩来说最最重要的日子,没有看见应该出现的人。
“那天早上,我的......父亲跟村长借村里唯一一辆轿车,载母亲和我前往考场,路上出了车祸,他们当场失去生命征象,”安垩垂下眼,声音很低:“或许是幸运、或许是不幸,我没有死。”
安垩深吸口气,仰起头,眨掉眼角湿润的水珠:“也许听起来很不孝,但那时我竟然不感到难过,意识到他们再也活不过来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白劭看着安垩,那张脸上的表情太复杂,眉头时不时抽搐蹙起,眼尾泛红,嘴角却扬得很高,露出两侧的犬齿,像是在哭着笑:“我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自由了。我终于可以为我自己活了。”
安垩闭上双眼,眨不掉的、过多的泪水终是滑落脸庞,四行凄怆的透明液体同时倾泻而下,对那张太小太幼嫩的脸来说太过沉重,难以负荷,白劭恍惚之间好像看见十多年前那个正遭逢人生剧变的少年,只会学习考试的优等生面临比试题更困难、更不容出错的抉择......
“我,”泣涕堵塞安垩的呼吸,他急急地抽口气,哽着嗓子说:“我当时的伤势没有严重到没办法考试,但我......”
他咬紧后槽牙边的颊肉,彷佛直到此刻这个决定都让他无法坦然说出口:“我,我没去高考。”
腥红的血丝爬满那双圆而大的眼眸,透露一股鲜少出现在安垩脸上的傲气,沁着恨意的倔强,隐藏在急剧搧动的睫毛下的是安垩不愿示予人、却没能藏住的悲哀,悲哀这个决定仍然受到那个女人的影响,明明嘴上说着他已经自由、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但白劭怎么会看不出来安垩其实在用这个几乎是自毁前程的决定去报复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最在乎安垩的成绩,安垩就用缺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去气她,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永生永世都无法超脱。
白劭不信鬼神,也不在意那个女人会不会死不瞑目,他只心疼安垩,即使那个女人死了,她依然能左右安垩、掌控安垩、让安垩用自己的痛苦去惩罚她、去无声地指责她作为母亲的失责、发泄不甘被当成养老工具的愤怒与委屈,然而这样玉石俱焚何尝不是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一种最无能为力的悲哀?
安垩把大概是最难说的话说完,剩下的说得要流畅许多,像是在描述哪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事,轻描淡写几句带过:“车撞坏了,村长说得用我家的地赔,还不够,他们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还是不够,”
“没有地种,就没法还钱,村长说沿海城市机会多,叫我找个电子厂打工,我进了厂,攒了几年的钱还清赔款,然后,然后就到今天了。”
听起来合理,白劭却怎么也不能相信曾经那个班上成绩最为优异、回回拿第一名的优等生会变成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电子厂工人,而那个人还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安垩。
这让他怎么接受?
他以为安垩会过得很好,就算心理有点毛病,但聪明的脑袋会让安垩取得大学以上的学位,毕业后有份好工作,过着物质水平在均线之上的稳定生活。
安垩现在却告诉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安垩过得并不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找他帮忙?他就算是向父母或各个亲戚借钱,他也不会让安垩为还清欠款而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打工,那时他们不是最要好的时候吗,为什么不告诉他?白劭想这么问,话到嘴边却陡然想起安垩刚才那句‘我终于可以为我自己活了。’
原来安垩为自己活的时候,是没有把他算进人生里的吗?
迟来的真相让他心寒到极点,过去十几年来积压的不理解、深埋在心底的怨、与爱密密麻麻纠缠伴生的恨终于找到答案:安垩是自己决定要离开他的,安垩抛弃了他,安垩一直说谎!安垩根本不爱他!安垩不在乎他......
在安垩消失的头几年里,他还常常为安垩的不告而别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哄骗自己安垩可能是被父母强行带走,或许他们的事被发现,安垩有无法言说的苦衷,才音信全无。
直到刚刚,他听到那个女人死了,他都还在想没有了那个女人,他和安垩之间少去最大的阻碍,终于能好好在一起,却没想到安垩从头到尾只把他当成难过时的慰藉,在那个对安垩施加痛苦的人离开后,安垩便不再需要他了。
安垩不再需要他了。
白劭痛心疾首,又累又失望,感觉命都去掉一半,整口牙酸到发痛,下颚不受控制地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很好,安垩你很好,就算、就算那年愚人节那天你答应的事不作数,难道整整三年朝夕相处,我还没资格做你的朋友吗?不配让你开口求助?甚至一句最基本的道别都不配得到吗?”
白劭目眦尽裂,难言的苦楚痛彻心扉,沙哑的声音几乎是粘着血挤出喉咙:“这十二年来,你有但凡一秒想过我吗?你有想过你突然失踪,我到处找不到你,是什么心情吗?哪怕你有一点点在乎过我,你都不会这么残忍的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