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里有本《经济学概论》，连德读到第九百一十二遍的时候，刑满的日子到了。

他收拾收拾东西，开始他的另一条路。

他买了一张全国大地图，把本地相邻的省都画上红叉，他不确定宋先生的势力盘踞范围，但宋绍棋应该不会在太近的地方，要是有人认出来了会很不方便。

连德又把几个一线城市通通打叉，互联网太发达的区域，宋绍棋出众的外貌可能会被发到网上，那也不利于宋先生的管控。

宋绍棋会被藏在哪里？

偏僻，人口稀少，网络建设落后的几个县市被他圈起来，他打算从最远的那个开始找起。

依连德对宋先生的了解，他不至于为一劳永逸而干脆杀死宋绍棋，当然不是因为父子情深，而是处理杀人犯罪事实相对麻烦，把人藏起来养着，轻松又省事。宋先生又不差那几个子儿。

而且在连德第一次见宋公子和他来探监中间间隔的期间内，宋先生一定和宋绍棋通过信，不然宋公子的态度不会改变那么多，也不会突兀地重点提起那个名词。

只要宋绍棋还活着，连德就有机会找到他。

宋公子给了那么多封口费，还有老板让他顶罪的赔偿款，连德现在有点余裕，可以去很多地方，碰碰运气。

他知道希望渺茫，可能最后散尽家财一无所获，他只是......不愿放弃，如果一定会有遗憾，他不希望是因为自己没有拚尽全力。

缘份能使他们分离，但他不能。

他拿着当年登在报纸上他和宋绍棋的合影，反折掉讨厌的宋先生和王校长，问人流涌动的车站里的检票乘务，火车站口拉黑车的司机，老旧传统早餐铺的老板娘，遛弯的大爷，跳广场舞的婶姨，扫大街的环卫工，放学成群结伴的孩子。

没有人见过宋绍棋。

城市里没有，他便往山里去，他走进一座座大山，大巴开不进去的地，坐着板车摇摇晃晃边吐边进，货车不愿意载的山坳坳，他挥开茂密的树叶，蹚过泥沼，一步一步迈进去。好消息是他没在腌满菜缸的地窖发现铁链拴着的宋绍棋，坏消息是他仍然没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一整张地图剩最后一块还没注记。

那里有杏花沟，胡杨林，沙漠，和绿洲。连德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很难将那个站在竹林雨水里的少年和干燥的漫天风沙联想到一起。那样的地方，绍棋会很不适应吧。

可都走到这步了，连德还是想去看看，万一呢？

他从年初缓慢待到年末，从南部寻到北部，凛冬腊月下大雪很是苦寒，旅游淡季观光客稀少，每星期一次巴扎天的集市都冷冷清清，连德往手里哈着热气，腿边突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他低头看，一条纯白的牧羊幼犬正蹭着他的呢绒裤腿，尾巴短短的，摇来摇去，很是可爱。

“......”连德翻出口袋里那张折旧的黑白相片，蹲下身，放在小狗黑黝黝的眼睛前，像曾经几千几万次那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小狗听不懂人话，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全黑的眸子懵懂无知地看着他。

“呵。”连德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冻傻了，竟会指望一条狗回答几万人都答不出的问题，他把相片折好，放回口袋里，站起身，小狗却忽然朝一个方向跑去。

“！”连德心头猛地一颤，难道......？

他疾步跟上小狗摆动的尾巴，犬只跑得飞快，连德的心跟着高扬，不由自主在集市里跑起来，大雪纷飞，他却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像点着火熊熊燃烧起来。

悠悠苍天，终于要让他见到他所爱的人了吗？

茫茫天地间，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孤身一人，寻得归身之所了吗？

小狗跑啊跑，跑到一摊卖朵帕的铺子前，停了下来，亲昵磨蹭摊主的小腿，开心地在脚边绕圈。

摊主弯腰摸摸小狗的头，看向连德，招呼道：“客人看看花帽呦，各种各样的，自己戴，送朋友，都很合适的喏。”

独特口音的普通话，过于深邃的轮廓，不是宋绍棋。

连德难掩心中的失望，尴尬应声：“嗯。”

他残留最后一丝希望，朝那只无辜的牧羊幼犬昂昂下巴，不死心问：“那是老板你养的狗吗？”

“是喏。”摊主抱起小狗，边弹舌逗弄边挠它的痒痒肉，狗狗舒服地瞇起眼睛，幸福的样子很是残忍，连德低下头，尖酸嘟囔：“那它还挺会做生意的，一路把我从南入口带到这里。”

“呵呵。”摊主憨厚地笑，“狗狗崽贪玩，不好意思。”

“......”连德垂下肩膀，心想自己跟一只狗置什么气，看着满摊的花帽，想起有种说法，说朵帕是当地人爱情的象征，会送给心上人，做定情的信物，摊主可能看他是旅客就当纪念品卖，没有多说其中的含意。

不知道宋绍棋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镶满彩珠的玛尔江花帽像新鲜的花儿点缀圆润露珠，很漂亮，但是给女人戴的，要送给宋绍棋他肯定会生气，连德将目光移向一旁男士的花帽，墨绿的散兰花帽，双色拚缝的瓜皮帽，白花黑底的巴旦姆花帽，都很有特色，但和宋绍棋不是很搭的感觉。

角落里有一顶吐鲁番花帽，这在北部较不流行，帽四瓣盛开丰盈的花蕊，像一顶瑰丽灼艳的花冠，用的是男性花帽少用的深红色，不禁让连德想起宋绍棋红润的唇，殷红的颊。

他拿起那顶大红色的朵帕，捧在手心上，胳膊伸直放远，想象宋绍棋戴着的模样，背景萧瑟的集市只有几个摊贩，在花帽下，那个模糊的人影，怎么那么像宋绍棋？

连德以为自己太过想念致于现幻觉，眨掉睫毛上的雪花，再一看，那个人戴着口罩，露出的深黑双眸分明和宋绍棋一模一样！

他快速把花帽放回桌上，对摊主歉意一笑，朝那个人狂奔而去，他跑得越快，视野越晃，那人长得越来越像宋绍棋，永远挺直的背脊，微微上昂的下颚，薄肩长腿，看人的时后不屑一顾的眼神......！

他看过来了！对视的一瞬间，滚烫的泪水比连德的反应更快，汹涌满出眼眶，他几乎难以呼吸，心肺辗碎开来似的痛，在一步之遥处，他拉起那人的手，紧紧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