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五年前的幽灵区，和现在没什么不同。

或者说，几千年来，幽灵区都没什么不同。依旧落后，依旧拥挤，依旧肮脏。

面具人的名声在幽灵区已经被略有耳闻，但在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里，是否多一个面具人已经不甚要紧。

数千年前，联合政府提出虫族存续计划，宣称为种族存续而努力而优化所有虫族的基因，却被曝出他们在潜移默化之中强制性改变了地底幽灵区下等虫族的基因，并利用虫族做虫体实验。

这已经是在雄虫消失之后千年后的事情。

此事虽然一开始在地底掀起轩然‎‍‌‎‌大‎‍‌‎波‎‌，引发过抗议和暴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计划的真假仍然不得而知，抗议和暴乱招致更多不满，也就渐渐地被虫族自身淡忘。

与此同时，愈发强烈的‌‎‌‍‍性‍‍‌‎欲‍‍‎、暴力欲望盘踞在虫族的基因里，禁止打胎的法令、或许被改变却无从测起的生育基因，让地底虫族的人口密度极高，如蝗虫般肆虐。

下等虫族的数量是上等虫族的数十倍之多，却拥有比上等虫族更为狭窄的地底空间，生存密度比高等虫族高上百倍。更多的虫族只能抢夺更少的资源，没有任何人能说出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他们需要支付高额的版权费才能被允许阅览经济学家的观点，即使有机会读到，他们也并不能理解这些。

幽灵区里同样有上等虫族的身影。

他们会聚集在安保森严的地方，设立赌场。赌场允许下等虫族进入，当他们无法支付赌输的高额赔偿金，他们有可能会被拉去不知名的地方。同时，这里也会出现簇拥着保镖、衣着华贵的上等虫族，有的时候会隔着一层玻璃看着赌场里熙熙攘攘的身影。

他们有时称这为挑选食材。

没有谁统计过长相优质、身材不错的下等虫族赌输一场赌局的概率是多少，但只要细心观察，总能发现他们在赌场里消失的概率要大一些。

而这，并不是帕卡德需要的目标。

他盯上的是进出赌场的那群富人，就在赌场门口，脱离了层层监视，身边的保镖也更少，更适合他下手。

十七岁的虫族即使已经发育到接近成年形态，也无法一次性硬扛四个以上的机械化改造成年虫族保镖。他能依靠的，只有更为灵活——无论是体能还是大脑。

他的外貌非常出挑，即使用口罩遮罩着，也能看出虫族优秀的眉眼和身材。他当然是最容易被上等虫族看上的猎物。食用，抽血，摘取器官，或者什么的，这些东西都合法，即使不合法，它也在发生。

帕卡德能做到偷盗组织的头目，依靠的也是欺诈虫族的欲望。

他锁定了一个看上去防守最薄弱，看上去也最为富裕的家伙。

与他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上等虫族就被他捕获。

他被如愿以偿地叫到高大的虫族面前，对方跟他说：“你想获得更好的生活吗？有没有打算跟我走？”

帕卡德昂起头：“先生，你应该明白我不会轻易地答应任何条件。”

“你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你无法想象的生活。”上等虫族空泛地许诺，他的视线略过帕卡德的身体，激起后者一阵厌恶。“舒适而干净的居住环境，”

帕卡德压抑住胃里翻涌出的恶心感，与上等虫族假惺惺地讨价还价了一会儿，装扮得像个真的想跟着对方到地面上生活的家伙。他的讨价还价反而更令对方满意，不会有谁会为一个根本不想得到的东西争论，他们会争论，证明他们想就此得到某些东西。如果帕卡德完全不提出条件，只能证明他是个骗子。

忽然，赌场内爆发出一阵骚乱。帕卡德看上去就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下慌张起来，连连后退：“抱歉，先生……我得走了。”

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即使他不知道那场骚乱是谁造成的。

不等虫族回答，他就奔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其视线范围之内。

上等虫族愣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大喊：“抓住他！”

可帕卡德早已不见踪影。

混乱而嘈杂的盗贼聚居地内。

这里是最阴湿的角落，不会有上等虫族想来这片肮脏而低级的地方。老鼠抢食着地上的腐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霉味的混合气息。几十个下等虫族聚集在这里，抽烟，喝酒，吸毒。

不知道被淘汰了几代的电子显示屏，破破烂烂地连接着裸露的设备部件，用一种极其潦草的形式组装起来，勉强算可以运作，在这片黑暗的地方燃烧着微弱的光。帕卡德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刚刚被他从上等虫族口袋里偷出来的黑卡被放在了某种读卡器上，而电脑上正刷新着相关数据。

“嘿，帕卡德，帮我修理一下义肢，它动不了了！”

“自己捣鼓去，我没空！”

帕卡德紧张地盯着屏幕，几次报错都被他重新调试，重新破译。终于，所有的程序都搭建完成，“成功”的信息出现在屏幕上，帕卡德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就是用这样的方法黑走他们的钱的？”

一声不冷不热的问句响起，帕卡德下意识地回：“别烦……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这不是他熟悉的声音，这不是任何一个兄弟会的成员的声音！

连帽衫压住了银白色的轻盈发丝，只有几缕露在外面，在黑暗的环境中也看不清晰。一幅半脸面具遮住不速之客的大部分面容，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靠在肮脏的墙壁上，踩着掉落的墙皮，饶有兴致地看着帕卡德的显示屏幕。

看上去，他似乎比帕卡德年幼一些。

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让帕卡德立刻掏出手中的刀，警告：“你想做什么？”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不会告诉我。”

“没错。”半脸面具下的声音似乎带了点笑意，又似乎是感兴趣的信号，带着上等虫族令人厌恶的天生优越感。

但能悄无声息地略过层层眼线出现在这里，又说明他有点东西。

未知性让帕卡德格外警戒，紧张地看着这个身形甚至比他瘦削一些的上等虫族。从裸露出的肌肤看，这个虫族有比绝大多数富豪都要优越的皮肤条件，但那双血红色的眼又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好奇那个骚乱是谁造成的吗？”面具人继续问。

帕卡德却能听出他不是真的想问这个，他到这儿，不会只是为了炫耀谁造成了这场骚动。

他把刀向前捅出，下一秒被夹着头按到墙上，刀被激光切成两半，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让帕卡德更为震惊的是，下一秒面具人就放开了他，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一个很无奈又很嗤讽的动作……和幽灵区的其他成员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帕卡德问。

“伙计，发生什么了？”有虫族注意到这里的动静，问。

“我没事，不用在意。”帕卡德应声。

面具人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了筹码，一枚，两枚，三枚。

金灿灿的筹码。

帕卡德眼神发直，咽了一口口水。

钱就像他们的命根子，若无必要绝不拿出来炫雅。

然后面具人扔了一个苹果过来，帕卡德稳稳接住。这一系列诡异的举动让帕卡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站起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比对方高上一些。他同时也清楚，再问对方“到底要做什么”显然是徒劳的，面具人并不打算解释任何东西。

面具人：“这是一个苹果。”

帕卡德：“……嗯。”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你是面具人？”帕卡德发现了什么。

戴着半脸面具的虫族用看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继续阐述游戏规则：“现在，地上有一个苹果。”他指了指地上的苹果。“我手里也有一个苹果。”

帕卡德沉默下来，盯着地上的苹果，随即看向面具人另一只手里的筹码。

“现在，你可以把手里的苹果放入这个‘池子’，以交换筹码，我会给你一枚筹码。这个筹码很诱人，是吗？”

帕卡德不自觉地点点头。

“那么，你会做这个交易吗？”面具人话音未落，就看见帕卡德拿起苹果。

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面具人：“……为什么不交换筹码？你应该看得出，这就是赌场里能用的家伙。”

“虽然我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但你大概是想告诉我，筹码本身没有价格，是我们手里拥有的苹果赋予了它价格。你尝试用现实里的筹码的价值欺骗我，但……”

帕卡德看向自己手里的苹果：“对你而言，对现在的我而言，它就只值一个苹果而已。”

“你可以掏出无数个筹码，但你只带了三个苹果，你手里一个，奖金池里有一个，我手里有一个。当我把苹果放进池子里，我看似得到了筹码，其实一无所有。”

帕卡德看向面具人：“因为我失去了苹果。而苹果，才是真正能吃的那个东西。”

面具人笑了。

他蹲下身来，拿过帕卡德手里的苹果，放到地上，给了他一枚筹码。帕卡德没有拒绝，他想看看面具人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你手上的筹码价值两个苹果了。”

帕卡德沉默地看着面具人说话。

面具人又掏出一枚筹码，放到地上，拿走了两个苹果。“现在奖池里一无所有了。”

他抬起头，迎着帕卡德有些震惊，又有些沉思的神情：“这就是一个完整的游戏。”

这意味着，奖池里一无所有，而此刻，帕卡德手中看似昂贵的筹码一文不值。

它将迅速地失去苹果赋予它的价值，只是往往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帕卡德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比他纤弱上一些的虫族自顾自地玩完这个游戏，眼里闪过复杂难明的情绪。

也许其他人难以看懂这个看上去有些抽象的游戏，但他看懂了。

或者说，面具人知道他能看懂。

然后，面具人掏出了手里干净的苹果，和昂贵的筹码一起塞到帕卡德手中：“这是你在游戏外的奖励。”

帕卡德却没有接。

他混乱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想起了曾经那些上等虫族会对他说的话。

“我会给你良好的生活条件。”

“我会给你最优厚的金钱。”

“我会给你所有的物质享受。”

他们可能会给出许诺的东西，也许不会，因此帕卡德从未相信过。他得手，然后逃开，像是最精明的下等虫族那样。

而此刻，面前的小家伙，他的手上是最昂贵的外骨骼手套，除了眼周，每一寸肌肤都被高精密度的轻薄机甲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是一只手上的零件，就已经昂贵到恐怖。

如果虫族真的有优劣之分，他一定会站在山巅。

上等虫族总是高傲，他们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来与下等虫族接触，这源于他们基因之中对自己资源的心理保护机制。如果他们不高傲，他们会丧失戒心，从而损失自己的资源。

如果钱对上等虫族来说真的昂贵，他们就不会选择用钱来购买下等虫族的肉体，而是会给下等虫族教育、思想、尊严。

他们给不了。

也没这个必要。

为了盗窃，帕卡德进过赌场，在那些大人物身边骗取他们的信任，然后趁着他们真的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之前偷走他们身上最昂贵的东西。

他本以为自己会对偷窃和下注已经麻木，金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一个需要他紧紧攥住以谋生的东西，他才能因此回答出面具人刚刚的那些问题。

见帕卡德迟迟没有接过这些东西，面具人收回手，问：“你想要什么？”

他就像能看透帕卡德的欲望。在此之前，他也观察了帕卡德一段时间。

“我分别和一百个人玩游戏，才有几率找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家伙。”他说。

周围的虫族看他们在说复杂晦涩的文字游戏，早已不感兴趣地别过了脸，只有帕卡德眼里的光，随着他一句句话，而越来越亮。

“我想要丰厚的物质条件，想要温暖舒适的居住环境，想要金钱，更多的金钱。”帕卡德急迫地说，他并非不想要这些，只是在此之前，他厌恶向任何人说出这一切。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从咬掉那口苹果开始，帕卡德就意识到，他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面具人歪头看着帕卡德，然后松开手，让手里干净的苹果掉落在地上，然后一脚踩了上去。

硬质的靴底踩碎半边苹果，伴随着果肉碎裂的脆响，鲜甜的果汁沾上皮革，洁白的果肉与肮脏的地面接触。

“那你应该知道，一个下等虫族该怎么样才能取悦我。”

上等虫族的恶劣习性。

然后面具人没有挪开脚，看着那个站在原地，将拳头攥紧的英俊雌虫。他的脸上布满羞耻和震惊，似乎是一下未能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变化如此之大，也未曾接受过这样的羞辱，但是——

如果不想做成交易，就不会尖锐地讨价还价。

而价格未必是唯一的标准。

在兄弟会的地盘里，在隐秘的注视下，在喧嚣的虫族的叫骂和调侃声中，邀约一经发出，就没有中断的余地。

这是他唯一一个机会。

上百亿的活在地底的虫族里，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得到的机会。

他们会赌博赌到倾家荡产，卖身之后得性病溃烂，被黑帮火拼打死在某个小巷，或者一出生就被丢到垃圾桶里，灌好肠躺在上等虫族的餐桌上。

唯独不会安静地在这儿，和上等虫族谈论一个筹码究竟可以换几个苹果。

绝大多数上等虫族绝不愿意告诉他们他们是究竟怎样拿走了下等虫族的苹果，然后把下等虫族像蟑螂一样丢进了腐烂的垃圾桶里。

帕卡德一点点把膝盖弯下，然后匍匐在了面具人面前，艰难地、缓慢地，将头叩地。

他的每一步都进行得如此艰难，在此之前，他未曾这么对待过自己，也未曾想过他会这么对待自己。

……好甜。

他在幽灵区里，从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水果。

他只是在书上看过苹果。

他从未吃过苹果。

他开始狼吞虎咽。像一只狗那样，张开嘴，伸出舌头，亲吻混合着皮革气息的昂贵靴面，舔食、啃咬那已经混合了灰尘和脏污的果肉，再将鲜甜与腥气一起咽入食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