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四肢的红绸不知何时已断,可当蛇骨抵在楼翳心口处时,白上渊蓦地跟眼前那双红眸对视上。
楼翳显然已经醒了,他瞥了一眼心口处致命的利骨。
那双红眸中毫无惊惧,更无狠戾,然眼眸鲜血如海,波涛汹涌,几欲将眸中人吞噬于海底深渊。
白上渊此时此刻也难以洞悉他到底是清醒还是仍然深陷心魔之中。
楼翳勾起唇,忽然开口问道。
“阿渊是要用蛇骨在我心口取血?”
白上渊心里微诧,脸上却毫无波动,握住蛇骨的手更攥紧了几分。
忽然,握骨的手腕被紧握住,在他怔然之时,耳根便被温热的唇贴住。
“阿渊是在生本尊的气吧。”
“是觉得本尊负了你,还是折辱于你?”
白上渊没应,楼翳朝他柔柔一笑,气息扫过耳边到耳涡,轻道。
“不管是什麽原因,本尊让你划几下就不生气了好不好?或者索性将本尊的心搅成碎,骨头辗成粉,碎尸万段也罢,只要你不再生本尊的气。”
闻言,白上渊目光凝着眼前的魔尊。
不得不说楼翳的眼睛生的极好。
若去掉眸中的阴狠暴戾,这样淡淡的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便是万千深情蜜意拢在其中。
是真是假,是阴是阳,根本难以看清。
他眉头紧锁,便要抽回蛇骨,不料腕上紧攥的手倏然发力。
蛇骨尖端一下子就戳刺进了皮肉。
白上渊顿时懵住了。
“你….唔嗯——!”
还不待他反应,就被其唇舌覆住。
粗狂急躁,孟浪扫荡的含吮之下,湿腻之声围绕在耳边,白上渊顿时又觉得脸热身燥,唇边不可自控的溢出呻吟的哼声。
可不待他羞耻避开,腕间紧攥的手又用了几分力,蛇骨似有感应似的泛出红光,嗡鸣抖动不断。
见状,他便作出推拒,想要把蛇骨拔出,可楼翳的手却似是紧锢的锁,解不开更难以撼动,蛇骨继续刺入。
解除敌人无非是一刀两刀致命,可最折磨的便是利刃一寸寸缓慢的刺进皮肉,撕裂筋骨。
被刺的人脸色渐白,却仍然含着温柔的笑。
白上渊极力想要卸去楼翳那往心口的推的力气,他心里清楚就算灭了其分魂只会让楼翳本魂重伤,但眼见蛇骨快要刺入心脏,当即心急如焚,急喊出口。
“楼翳…!”
然而楼翳并未停下动作,此时俊美非凡的脸上依然带笑,可勾起的唇角已渗出了血,脸色透着一股死灰,但即便如此,他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减的往自己心口推刺。
白上渊欲要伸出另一手阻止,却也被楼翳紧攥在手中。
他脸色徒变,失声喊道。
“不要再往前了,阿翼!”
蛇骨稍稍一顿,显然抵在了心脏上,见楼翳脸色如纸,双眸紧闭,白上渊心头一片冰凉,他便是眼睁睁的看着蛇骨尖端一寸寸的在心口子里钻入。
他的心似也跟着揪成一团,双眸翕合一瞬间,内心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
醒来后他希望回到十多年前,坐在师尊面前与他道明他心中之人是——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音,蛇骨上的力度蓦地松开,楼翳猛的睁开眼眸,本是稍稍翘起唇角僵住。
掌心紧攥的手腕竟被白上渊硬生生的自行断裂骨头。
薄皮之下是一块块碎了的腕骨,硌得楼翳手心竟徒生一种烫热感,没想到他竟会自断手骨,再心大的魔尊也不由愣住。
细细汗珠沿着面颊缓缓滑落,湿了脸侧的银发,白上渊紧咬住牙,趁其顿住之际,另外一只手挣脱出来,便一把抽出了蛇骨。
脑海中倏有声音响起。
【他折辱你至此,你竟还宁愿自断手腕也不肯伤他?】
白上渊不应,他眼中只有楼翳心口上那个狰狞的血洞。
那人大笑出声。
【你竟对魔尊心生爱意?你竟然爱上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可笑之极!】
白上渊身体微微发着颤。
然而还不待他思索,腰身一紧,强势的气息霎时卷席开来,四周鬼哭嚎叫的鬼影戛然而止。
随后他忽感腾空一瞬,再落地之时眼前竟不再是大红婚房,而是出了宴堂之中。
看到眼前之景,白上渊却是诧异非常。
原来的夜幕瞬间变回白昼,灰蒙的阳光透过厚云照映到地上,那里尽是横竖八倒的躺着一张张干扁的纸人,其身上衣着也全然是方才所见的诡异宾客,满地撒落的酒席宴菜也全都是些腐肉烂叶。
唯一完好的只有昏晕在宴堂近侧门方向的新娘和五六名身着道袍的男女子。
“是要本尊亲自请你出来麽?”楼翳望着宴堂大门方向,悠悠然的笑容莫名诡谲。
在片刻寂静后,楼翳伸手,化掌为爪,朝前在虚空一捉,在鬼气凛然之间竟就精准抓住了一瞬间而过的虹光。
满堂的鬼影被其气势激得抖抖簌簌,欲要再次散开之际,不知何时蔓延开来的红雾狂速氤氲而起,转眼间已然化作一张大网将鬼影与虹光一同罩住。
楼翳鲜血般的红眸闪过一抹阴厉,笑意森然,五指并拢,鬼影便一个个被红雾寸寸绞碎。
四面八方顿有鬼声尖叫凄厉嘶吼,近乎震耳欲聋,回荡不绝。
地上散落的酒杯器具甚至身后宴堂的石砖墙瓦皆出现裂痕,不多时便瓦解倾塌,化作一片荒败尘土。
忽有掌声自前方传来,同时有着东西在土砾地面上拂动爬行,发出沙沙之声,细细声响磨着人的耳朵,听着便是莫名的不适。
在尘土飞扬间,那人身形渐现。
乍一看,竟是半人半蛇身,脸容俊美却妖艳非常,上身结壮,不着寸缕,却有鳞片覆盖,蜿蜒着到下身的蛇尾,熠熠生辉。
“不愧是魔尊,活了万年之久,仅是分魂,这破坏力当真名副其实。”
那人拍掌而来,掌声响在这空寂的破烂之地更显刺耳。
他站到宴堂门前的方向,而此刻整个婚堂也已经毁了,也没什麽门不门的,而脚侧便是新娘与一众弟子。
白上渊也认出了那些弟子衣着也同是他苍玄教的,此情此景,他想师妹与这些弟子在城内已然误入了幻阵。
而他跟楼翳也是在城内入了阵,恐怕这座城的一切本就是幻象,更是眼前此人的杰作。
身侧的魔尊冷笑一声。
下一刻便是“呯!”的一声,两股力量对撞交碰,四周的尘土碎石再次被掀起。
眼前那人也被震退至十步外,重摔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而本来晕倒在两边的苍玄弟子却出奇的安好无恙,完全不受影响。
蛇妖显然没料到魔尊会出奇不意,但也不大感意外,反正魔尊是三界出了名的小人。
只是惊诧着魔尊不问他设下幻阵,引他们进城之原由。
一击未成,楼翳继续攻击,相比那半人半蛇的狼狈,魔尊倒是淡然的站在原地,一手搂住怀中“美人”,一手干着杀人之举。
未几,那只蛇妖就被打倒在地,下半身一小截蛇尾更是被断了,绿色的鲜色不断流出,成了一小个血泊。
蛇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大笑道。
“原来我还是低估了魔尊大人,你竟是为了引我出来不惜入城,装作陷入心魔的样子。”
楼翳不屑哂笑道。
“引蛇出洞,轻而易举,区区一只幻妖的幻术,何足为惧?”
幻妖乃千年蛇妖,与魔尊原来的蛇族血统却是完全不一样,其族主修幻术。
幻妖入世,在人间肆意横行数百年后就被当时的帝龙上仙重伤,封住蛇丹,只允许他在近于妖城之外的荒城渡日。
按理说,这座荒城早就是他的地盘了,而楼翳如今也只是个分魂,竟然三两下就将他重伤。
不待幻妖思索,又听楼翳道。
“念你造了一场婚堂的戏,本尊给你留下一句遗言的机会。”
幻妖这下才真正感觉到魔尊那滔天凛然的杀气,他惊道。
“难道魔尊大人不想知道我为何要你们进城?!”
楼翳嗤笑一声。
“仙界那群蝼蚁没了帝龙也不过是胆小鼠狗之辈,因惧怕本尊的力量便派出一只小妖来设阵,无勇无谋,可笑之极。”
这话一出,似有无形之力震荡了整座城的结界。
这无疑是纵声放肆,放话给仙界众仙听到罢了。
幻妖紧接就欲要再言,可是楼翳已没再给他第二句的机会。
袍袖一拂,汹涌澎湃的妖力带着吞噬之气势,就往幻妖倾泻击去。
千年的大妖就这样轻易被魔尊三两下灭了,连妖魂都不剩的散落界外。
一直沉默不言的白上渊目光仍定在前方,好像平静的目视一切,可又似是思绪不在,神魂浮游。
直到楼翳握起他已然断骨的手腕,凝力于掌心,红光一晃,那腕骨转眼就完好无缺,毫无伤痕。
白上渊眼神带有一丝复杂与迷茫,他目光定在楼翳心口的那个血洞。
“你的伤……”
就在他开口之际,楼翳扭头淡淡的望了他一眼,下一刻转身,即化为红雾,消失在眼前。
留下他在原地怔住好半响。
“师…师兄?”
听到唤声,白上渊这才反应过来,眼前已经站着换回原来道袍的师妹,她身后还有五位弟子。
此时的白上渊早已褪去了脸上的易容幻术,醒来的少女见状,本是试探性的唤了他一声,在与那诡异的红眸对视上之时,她没有半分的恐惧,反倒泪满盈眶,抱住眼前“死而复生”的师兄。
“师兄,真的是你,你没死!”
身后的弟子也是见过前掌教的首席弟子白上渊,震惊之馀也跟着揖手行礼。
“见…见过白副掌教。”
话中带着恭敬,却有三分恐惧。
任谁看见银白长发与那双红瞳都会联想到妖物。
白上渊:“副掌教?”
师妹姚沁柔赶忙解释道。
“是的,是李栩擅作主张,在你殒落后假惺惺的封你为副掌教。”
“姚师姐,这……”弟子似是想阻止姚沁对掌教的敌言。
姚沁却不以为然。
“李栩先后陷害掌教和白师兄,便是与本教为敌,如今也已经殒落,你们还要敬畏于那个叛教罪人麽?”
闻言,弟子们皆噤了声。
姚沁目光转回来,看着白上渊身上整齐的白袍,但颈上和露出的手臂上尽是些暧昧的红痕。
她极力掩住眸中的不可置信,也无视那些明晃晃的痕迹,扬起笑容道。
“师兄回来就好,李栩已死,我们教中全都知道了他的恶行,如今掌教一位空缺,前掌教也一向都是授意于你,师兄不如直接回去当掌教吧……”
“小沁。”
白上渊忽然开口,截住了姚沁的话。
他低眸,看着眼前师妹带着希冀的眸色,他心里多般苦涩,可终是要开口。
“小沁,如你所见,我已堕入妖道,是只妖物。”
姚沁怔住一瞬,又笑道。
“怎麽会呢,师兄要是妖,掌教又怎会……”
“师尊是知道的,我并非凡人,如今更是有了心魔,无法再重拾道心了。”白上渊淡声说着,又掏出了一直保管的白玉笛玉佩,放在了姚沁的手中。
“姚道长,吾乃妖身戴罪,已非苍玄弟子,如今把这掌教赠予首席弟子的信物交予你,此后白上渊与苍玄教再无瓜葛,就此别过。”
听着他从此陌路之言,姚沁圆睁着眸,终是忍不住泪水流落,转而脸露愤色。
“你骗人,你骗人——!!”
“姚师姐……”
见到姚沁倏忽大怒激动,弟子们纷纷想要上前,可姚沁却挥开弟子的搀扶,朝着白上渊哭喊。
“为什麽?!为什麽你们都有自己的算谋大局?!”
“为什麽你们都要叛教为敌?为什麽你非要揭开那一层隔膜?!明明…明明……”
姚沁像是虚脱了般跪在地上。
“明明师兄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麽……”
白上渊把心中快要溢涌而出的苦涩不忍压下,更把喉间的血咽回去,他淡而决绝。
“玉佩之中藏有固阵,可保固苍玄之外的阵法,还请姚道长起程回去吧。”
看着苍玄一众人绝尘而去,白上渊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看着漫天灰云,沙尘滚滚,他忽感疲惫。
师尊…苍玄无首,师弟叛教,顿失道心,入了邪道,是弟子之过。
您曾说仙界无道,上渊不明,如今却是顿悟。
如今上渊不贪于尘世,只求把仇人尽除,让阿翼解脱困境,离开狱海之牢,待把一切完好后,上渊就以戴罪之身,削魂还恩。
白上渊在心里立下了誓言。
……
妖城。
白上渊回到了妖城,就被请去竹楼。
他本有寻找楼翳之意,想必楼翳可能也会待在竹楼。
此番坐在外面的凉亭上,灰云蒙罩,雷声偶鸣,似有降雨之势。
“抱歉,我在妖城感觉到那边的异常,赶了过去却还是迟了,没帮上忙。”
眼前桌面糕点热茶尽数备好,对面的少年扬着笑。
少年显然就是花妖柳庭。
白上渊礼貌上便要为其斟茶,却被柳庭停住。
“白郎君不用客气了,你我虽萍水相逢,但我对长得好看的人通常都极为心喜,一向皆敬为上宾。”
白上渊:“……”
柳庭轻笑,反为白上渊斟满。
两人并不相熟,但柳庭面对白上渊的态度就像是多年的好友般招待着。
“我瞧见楼大人没有紧随郎君身侧,敢问你们是否…吵架了?”
这话问的,像是在八卦打听一对吵了架的普通情侣一样。
白上渊敛去眸底的不知所措与尴尬,平静道。
“其实白某也不知为何楼大人会愤然离去,但他来去无因由,我也不便过问。”
想来楼翳定是没有回妖城罢了,白上渊心里有一瞬的黯然。
“不便?郎君不是……”柳庭惊异片刻,似是想到了什麽,脸上笑容也敛了几分,轻问道。
“之前见郎君醒来后急于离开,楼大人应当已经解释了他与我的关系,郎君…还是不信楼大人,是麽?”
白上渊对于柳庭将他与楼翳当成一对道侣似的发问,他没有急怒否认,也没有喜于回答。
见他对此事欲要缄默不言,柳庭也是个知进退的,话锋一转,又道。
“其实,我是这妖城的城主,但我并非寻常修炼百年的花妖,而是曾经在冥界辗转数千年,不肯入轮回道的人。”
闻言,白上渊抬眸,神色不明,柳庭也继续徐徐道来。
“数千年前我魂落冥界,孤身走过彼岸花道,到了奈何桥边却驻足不前,心里就想着在冥界轮回边上等待那人的魂路过。”
“后来我等了百年才再次见到了他,他的容貌改变了,可我就是知道那人是他,于是我便心生执念,在数千年间一直就站在奈何桥边看着他一次次的与我擦身而过。”
白上渊:“你为何要等?”
柳庭笑意带了一丝苦涩。
“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为何要一次次的看着他入轮回,可是到了某一天,他站在奈何桥前,忽然回眸看了我一眼,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生前死后的一切,也记起了当初心生执念之由。”
“原来这数千年的等待便是不甘与执着,想要等那人最后的回眸,只是一眼,生前所有的恩怨情仇皆是过眼云烟,后来也幸好得以冥王怜悯,免去孟婆汤入了轮回。”
白上渊又问:“既已释然,为何又不肯忘却前尘?”
柳庭莞尔:“或许比起忘却前尘的爱恨情仇,我更想以重新的心态活着,而不是重活一世的自己,因为那都不是真正的‘我’。”
话间,他又将空杯续满,目光淡然清澈,直视眼前深陷沼底的男子,饶有深意的道。
“至此我却深谙一个道理,唯有心魔消散,你才得以看清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麽,郎君应当也是时候好好正视自己心魔了。”
听君一言,白上渊心里甚是复杂,他确实不知如何面对楼翳。
他极力想着入魔后一心为师尊报仇,如今面对仙界之谋,他更加不该想着风花雪月之事。
可他过往的一切无不与楼翳紧密相连,面对对方的步步紧迫,他欲要拒绝,可当楼翳真的转身离去,他却更加的无措。
像是道心入魔,本应是在一条窄道走到黑,却不想自己就钻入了死胡同,四下无助。
柳庭:“最后柳庭只想再赠郎君几句话。”
“无论那人是否你当初爱的那个,但他便是他,就算过尽千帆,曾经片刻的心动,就足以铭刻永远了。”
闻言,白上渊浑身一僵。
在这一刻,他的记忆回溯,往日似曾相识丶相爱的山林时光本应被一层灰雾所笼罩,然而却在此刻轻风拂过,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世间诸多繁杂,尔虞我诈,唯有阿渊如明月清风,守得一片安宁,而这份安宁,也只属于我。】
是的,他想起刻下魂印的那一天,阿翼对他所说的话。
那时候的黑蛇不曾与他诉说他的过往,他不知黑蛇是魔尊,黑蛇也不知他是夺舍之魂。
那时候彼此都是最脆弱无助之时,却相付赤子之心,两人一同避过数次追杀,在山林中渡日守留,不觉苦闷,反倒是千帆过后,只想珍惜这一刻的安宁。
火翼…阿翼…魔尊楼翳……
白上渊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隐现泪光,他忽然起身。
“抱歉,白某先……”
柳庭却料到他此举,很快把话接过来。
“楼大人应当还在妖城,白郎君且可去城中走走看。”
白上渊离开前,向柳庭揖手。
“多谢柳兄一席之言。”
柳庭微微一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