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犟一笑,一喜一怒。
一方小小的客房空间成了司徒易表演的舞台,而袁初就坐在他的对面,看面前的人演出。
从初入大学的新生的懵懂,或少年怀春的羞涩,演绎到中年失业的焦急和无奈,亦或者放下身段演出的粗鄙和愤慨。司徒易的表演淋漓尽致,不局限于某一设定,更像是复刻了众生百态。
这样精彩的表演,和平素寡淡无声息的司徒易完全不同。
旁边的人嘴巴张成O型,讶异地看着司徒易的表演。他们不敢打断进入状态的袁初,只能窝在旁边欣赏这一场视觉盛宴,也不说话。
袁初却拿着平板和笔,不知道在记录什么,神色始终淡淡,似乎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旁人无法看出他究竟在思考什么。
三分钟过去又三分钟,司徒易演完一段,袁初就立刻开口让司徒易进入另一段完全不同的状态。
司徒易演出的人物,从少年到老年,从得志懵懂到奸猾算计,袁初甚至都没有给司徒易喘息的空间,让司徒易自己即兴编织出一段又一段完全脱稿的台词。
直到司徒易的喉咙都有些干哑,额头渗出细汗,也没见让对方停止。
又演完一段,司徒易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看着袁初。
袁初却沉默下来,看着平板,似乎根本没有去看对方。
剧组其他人也不想出声叫袁初,生怕一开口,袁初又甩出一个课题让司徒易来演。
司徒易好歹是个热度和颜值都数一数二的演员,人大老远跑过来,袁初却把人当群演使唤,他们看是看得爽了,就是……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就袁初这态度,要是把人逼跑了怎么办?
终于,袁初抬起头,那双眼睛带着审视。司徒易下意识地站直,即使袁初是抬头看着他,他也忽然有一种被居高临下地看着的错觉。
他像是在被俯瞰的众生。
他算命盘,窥天机,悟道之后在面前这个人眼中仍像蝼蚁。
很奇怪,他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只是个普通人……至少是履历上的普通人,外人眼里的普通人。
司徒易甚至有些战栗,他不明白。从入戏的沉浸感回过神来,再落入这双眼睛的审视之后,他只觉得浑身发抖。
司徒易额角的汗滴落下来,贴着喉结滚落。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未知感攥住了他,像是他算出的那三次大凶,生死难卜。
但落在外人视角中,这又只是两个人在简单地对视罢了。
袁初抬眼的那一刹那,司徒易就清楚地知道,袁初不满意。
那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不满意,这样的不满压抑在眼底,是一个导演对一个演员最刻骨的挑剔。身为演员,司徒易对人类的情绪相当敏锐,在下意识地畏惧之后,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过来这一点。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袁初开口。
他没有再让司徒易继续演戏,他刚刚看得太投入,沉浸于司徒易的演技之中。
糟糕的演技无论演什么都让人只能看到脸,而司徒易的演技能让人忽略他那张脸,只专心于他饰演的角色。
不用说明,袁初清楚司徒易比他面试过的所有演员都要优秀,优秀得让他惊叹。
但袁初仍觉得有哪里是缺憾的,像拼图的碎片在某处遗失,无法补充完整。而那块拼图,恰恰是他一直在找寻的那一块。
司徒易喘匀了气,简单介绍了一遍自己。
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的。
袁初点点头,他也没指望从司徒易那儿听到什么很有个性的自我评价。
他拿着笔,朝着旁边床上一群吃瓜群众指了指:“你能演出他们吗?”
司徒易看了那边的人一眼,犹豫了。
一个生动而具体的人,远远比刻板印象要复杂得多。他不知道袁初要他演到什么程度。
袁初没有刁难司徒易,转头问自己的剧组:“这一年多,你们过得怎么样?”
剧组的小伙伴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袁初是在问自己。
“嗯……也就那样吧?”道具师首先说话了,“刚毕业了,一天天的在家,拍点短视频,最近到处闹鬼,工作也不好找……”
“要说活不下来好像也不是,但反正就那样吧。”
“对啊,到处闹鬼,咱们市还算好的了,其他地方都乱套了。”灯光师搭话道。
虽然各地都在试点特案组,但能做到好的人寥寥无几,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特案组成员这样年轻的精英来处理类似的事情,更多地方都只是东施效颦。
“我家做出口的,最近也不好做了,国外也更乱,但总之可能会慢慢变好吧。认识的人破产了几家,该倒的倒……有个我认识的人以前开厂的,现在欠了几百万,去做中介了。”
“所以袁导你让我们来,我们哪有不来的道理,吃到一口饭再说,以后的以后再说。”
“所以袁导,你到底哪儿搞到的绿色通道啊?说真的,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和你一起拍电影了……”
审查局的压力,随时封禁的艺术作品,大环境就是如此,经济下行是必然结果。
其实一切都会变好,谁都知道终究会变好,但时间一去就再回不来了。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袁初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再看向司徒易。他没有继续说话,但司徒易似乎能看明白,袁初是在问他“你能演好他们吗”。
他摇摇头:“我不能。”
袁初分明要他演出最真实、最细致的人。这是他身为导演最极致的追求。
而这个追求,没有演员可以满足。
如果袁初要拍出一部真正的合他心意的电影,他就不能仅仅是拍电影,他不能局限于镜头之内。
他甚至不能去找演员,而必须去找最真实的人来完成这部作品。
袁初提出的课题看似是对司徒易的刁难,其实是对自己的考验。
“袁导不会生气吧……”灯光师小声说。
即使袁初平时生活工作对他们很好,他们也能在拍电影的时候感觉到袁初的严苛。那种严苛并不是PUA一样的心理虐待,袁初根本不打算说多余的话,只会让他们把所有配置都调整到最好。这样的人,对演员的要求也是最高的。
道具师嘟囔道:“我觉得不会,司徒易演那么好,袁导高兴还来不及。”
更何况司徒易还长那么帅,他从小到大见过和司徒易一样帅的也就袁导还有袁导身边那几个帅哥了,总觉得这群人不聚在一起场面都不太和谐。
“嗯,你演得不错,之后我会通知你。”袁初点点头,和旁边的人说:“你们可以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袁初站起身,对着司徒易微笑:“你也可以回去了,应该有人送你吧?你和他们一起走吧,说不定有狗仔抓拍,和他们一起比较安全。”
袁初突如其来的妥帖让司徒易有些受宠若惊,他本能地想点头同意,然后猛然想起什么,对袁初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袁初疑惑地眨眨眼,就看旁边的人一脸神秘莫测地迅速先走开了,只留下他和司徒易两个人。
近处看,司徒易确实相当帅。袁初不是看见个帅哥就感兴趣的体质,就坐在床上,抬头问:“有什么事需要单独说?”
言下之意,你赶紧走。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司徒易不避嫌,他还要避嫌呢!
刚刚袁初对司徒易至少还表现出了一点欣赏,现在只有两个人相处,袁初又表现出一点嫌弃了。司徒易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是灵异相关的……”
“嗯?”袁初抬起眼,终于感了点兴趣。
看着袁初兴趣缺缺的样子,司徒易索性全说了:“你的命格很不好,算三次是完全不同的凶卦,必须多加小心。”
“哦,谢谢啊。”袁初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你没有想准备什么吗?或者问我什么?”
“问什么?”袁初莫名地反问道。
他一直凶多吉少,他都是知道的啊?
就这?
“你不信命吗?”
“信啊,信了又怎么样?难道我明天死,今天就不活了?”袁初无奈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司徒易被袁初的话噎得不知道怎么继续说,鞠了一躬:“……我回去了。”
“行,慢走。”袁初站起身来,走到司徒易身侧。
司徒易莫名地有些紧张,他们相隔很近,袁初身上有一种危险而恣意的气息,让他很是陌生,但又莫名好奇。
而袁初只是打开了门。
“接下来你自己下去吧,碰到我俩在一起走不太好。”袁初做了个“请”的手势。
要被说小导演潜规则当红演员,就有点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