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上午买菜归来，刚和中介商定第二天再带人来看房子，结束通话不到一分钟，岳燃接到了罗盛德口气生硬的来电，劈头就问：“岳先生，你说话总是这么不算数的吗？”

岳燃愣了愣，没有正面回答对方冲劲十足的问题，平静反问：“请问，罗先生，我是哪句话不算数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恢复了冷静，首先道歉，然后罗盛德叹了口气，不无委屈地道：“岳先生，你说你来决定时间，我可是一直在等你，等得花都要谢了！”

岳燃这才终于从记忆的垃圾桶里重新翻找出了一个多星期前和那位“星云公司”经理的约定，他试图回想了一下，就是没印象曾经说过自己会主动跟对方联系。

不过人家这么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这事应该是真的吧。

他还在思考，罗盛德见岳燃没搭腔，火气大概又上来了，声量提高了至少四点五度：“岳先生！你必须履约！今天！不然我就成了残花败柳了！”

这个诡异的用词差点没让岳燃喷笑，他想了想，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顺口答应了下来。

罗盛德转怒为喜，坚持要接岳燃，岳燃问了两遍公司地址，未果之后，觉得没必要在这种鸡毛蒜皮上坚持，就把父亲家在的小区地址报给了罗盛德。

只是跟父亲请假的时候，岳燃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岳定邦听说岳燃中午要出去，直截了当便问，是不是小许来了？

岳燃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岳定邦还记着许谨，并且还问出了口。

跟许谨快两个月没有任何联络，岳燃甚至暗自揣想，也许两人之间，就这么淡然结束了。

只是这中间曲折，岳燃没有向父亲透露半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谁能想到父亲居然“八卦”了起来？

有点尴尬地回答“不是”，岳燃不禁屏息静气起来，等着岳定邦再度开口，但岳定邦只是“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向他挥挥手。

岳燃暗地里松了口气，刚要抬脚，又听岳定邦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想跟他出去，就出去，带来家里坐坐也行。”

“不……”岳燃怔神两秒，终于理解父亲是误会了，以为他这是外出与许谨相见，只是不好意思提起罢了。

“去吧。”岳定邦皱着眉头，又朝岳燃做了个驱赶鸡鸭一般的手势。

岳燃五味杂陈地出了门，下了楼，走不出几步，远远望见站在车边的罗盛德，禁不住头皮一麻，为自己轻率的同意暗自后悔。

罗盛德居然是开着一辆双座大红色的跑车过来的，这辆车停在这老旧的小区里，真比水墨画中突然出现油画的大太阳都扎眼。

幸好此刻快到午饭时间，小区内并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岳燃吐出口气，以车观人，罗盛德的个性应该颇为张扬，这恰好是岳燃不怎么会应付的类型。

他不紧不慢地向罗盛德走去，那人也看见了岳燃，绽放出堪比向日快的笑容，招手向他叫道：“岳燃！”

好吧，连“岳先生”也不是了。

岳燃心中更有种不祥之兆，不过好奇和探究之心占据了上风，他上前和罗盛德打过招呼，顺从地坐上了——第一次坐上了传说中的跑车副驾座。

罗盛德丝毫没有在意岳燃的不大自在，笑嘻嘻地道：“先带你去公司瞅瞅，然后我们应该就能签合同了吧。”

“……好的。”岳燃原本想问问这两件事中间的因果关系是怎么建立的，话到嘴边，还是作罢，专心享受起跑车来。

事实证明，即便是跑车，并且开出不多久便绕上了内环，然而它的速度也只能达到最高时速每小时七十公里，优越的性能受制于路况，飞奔不起来。

最后一段路是在几十米一个红绿灯的繁忙路口，车子更像是蜗牛爬，岳燃读着仪表盘，心疼着无辜耗费的汽油。

他想着车，司机罗盛德则不合时宜地展现出老司机的气度，突如其来地问道：“岳先生喜欢男人吧？”

“……为什么问这个？”岳燃皱眉反问。

“我女人男人都喜欢。”罗盛德若无其事地坦白，“相对来说，更喜欢女人。”

“哦……”岳燃有点招架不住，他想起许谨当日的奇袭，莫名其妙的同时，生怕罗盛德后面还有更惊人的话语，忙抢下话题，“罗先生，你是不是……受人所托，才打算买下小说版权？”

这个罗盛德出现的时间点，让岳燃有了合情合理的猜测，但他如今的言行，却又令岳燃对自己的判断深深起疑，难道此人的从天而降，真的只是意外？

罗盛德“啊？”了一声，疑惑地笑答，“什么受人所托？我不是自己也写嘛，喜欢你才给你看，请你修改啊，现在我想出书了，也正好把你的书也新出一版，再拍个剧推一推，怎么样？”

他见岳燃只笑不答，接着又道，“你就当我是伯乐好吧，别推了！”

岳燃依然没有答话，罗盛德把车停在一栋大型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解开安全带，向岳燃笑道：“走吧，我们公司在这里租了三层，不算没名气，说真的，你该看看。”

岳燃倒是没想到罗盛德还真有个影视公司，而且还颇为像模像样，占据了这座摩天大楼从高往下数十层以内的整三层，就算全是暂时布置的场地，里面活动的也都是按日计酬的临时演员，光一天下来的费用打底也是五位数。

当然，岳燃不认为罗盛德会无聊到玩这种把戏，他相信罗盛德的身份不是作伪。

唯一的节点是，罗盛德为什么会出现。

当罗盛德把岳燃请到自己办公室，甚至拿出了已经拟好的合同，并且上面还附有一张签上了名字数额未填的公司支票时，岳燃双手环抱，盯着罗盛德，再一次郑重其事地问：“罗先生，到底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罗盛德耸肩摊手，一气呵成，神情莫名，又带着些许的生气，语气夸张：“岳燃，岳先生，我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你吗？再说，谁让我来找你？谁？”

岳燃张了张嘴，答案呼之欲出时，他又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没关系……罗先生，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样的做事，确实是那个人的风格，绕了一大圈子，估计是早看穿他可笑的自尊，千方百计地小心呵护，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还要故作清高，假装矜持，伤害对方的一片诚挚？

只不过，岳燃本以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那冷不丁杀出来的罗盛德应该随着合同支付义务的履行，功成身退，断然消失。

然而，事与愿违，罗盛德非但没有从岳燃的生活中一鞠躬，反而越来越频繁地找上门来。

并且不再是为了公事，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以娱乐为主，岳燃起先统统婉拒，直到有一天，罗盛德又一次把他的“油画太阳车”开到了水墨画的小区来，更不凑巧的是，还被出门遛弯的岳定邦撞见了，回家当新鲜事一说，本来还是打算拒绝见面的岳燃无可奈何，只得下楼，解决掉那块不和谐的大红色。

面对罗盛德明显是追求的举动，岳燃大感困扰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惑，难道罗盛德真不是许谨找来的人，他真是那篇手稿的作者？

不可能的。

手稿里的故事，稚嫩之外侵染苦泪，甚至鲜血，作者对社会底层是有着切肤之痛的了解，再看看罗盛德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浮夸，除非他被鬼上身，或者直接换了个脑袋，两者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岳燃琢磨，难道是为了计划的成功吗？

就算真是这样，他也不乏反感之情，罗盛德虽然并不让人讨厌，但这人却带着久居上位者习惯性的颐指气使，若在平时，岳燃甚至是连朋友都不大乐意与这样的人做的。

不过罗盛德显然并不清楚岳燃的心情，他听说岳燃说周末要陪父亲前往三个半小时车程的老家去看房子，便自告奋勇要开车送他们过去。

尽管岳燃再三婉拒，表示搭乘城际班车班车非常方便，却还是在出发当天，一大早便看到等候在楼下的罗盛德。

岳燃一时气结，奈何身后就是岳定邦，他怎么也不好发作，只好暂时对罗盛德的强人所难妥协。

这让岳燃非常郁闷，他不禁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想法，难道这人竟然是与原与明同流合污的么？

引诱他移情别恋，确保他与许谨一刀两断？

可这人明明只会让岳燃更加明白许谨的好。

一头雾水中，结束了老家的看房之旅，回来之后，岳燃果不其然地收到了罗盛德要求报偿的消息：陪他一起参加一个朋友聚餐。

这回无论如何，得当面说清楚——抱着这样的想法，岳燃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第六十九章、

尽管早已做了心理准备，罗盛德邀请的“聚餐”排场一定不会小，但岳燃依然没有料到两件事：

其一，聚餐是在晚上，然而罗盛德大中午就把他拉走了，上当受骗的岳燃也拉不下脸皮推脱，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跟罗盛德一起吃了顿午饭。

报复心理的驱使下，岳燃提议去洋快餐吃炸鸡可乐，果然见罗盛德的脸瞬间拉长，又即刻恢复，大经理也是能屈能伸，居然同意了。

连锁快餐店内人满为患，两人好不容易找了张空桌子，在旁边众多端着食物盘子的群众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两人狼吞虎咽地解决了炸鸡，提着可乐匆匆离开了这犹如战场般火热的用餐场所。

上了车，罗盛德悻悻地问岳燃：“接下来还要去哪里？游乐园？”

岳燃笑了起来：“你大经理如果有空，我是无所谓。”

罗盛德奴了奴嘴，有些不甘：“你难道没发现我……”

话到半截他顿了下来，岳燃追问了一声，罗盛德摇头回答，“没什么。你要是没什么安排，我带你去酒庄玩玩？反正你大概对明星也没什么兴趣……你有没有想见的，或者要签名的？”

“要了签名我也只会拿去卖。”岳燃笑，“不，我确实没兴趣。”

“那行！”罗盛德再次来了兴致，喜上眉梢地发动了车子。

下午的时间过得居然颇为愉快，要不是罗盛德，岳燃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没什么兴趣参观酒庄，了解关于酿酒、藏酒一类的知识，还能在专家的指点下，品尝不同年份的酒，甚至还领略一把品酒师的初始训练课程。

而陪伴的罗盛德，也终于展现出了仿佛开屏雄孔雀的魅力，岳燃不得不承认，撇开自作主张，与天性张扬之外，罗盛德算得上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谈吐举止，无不透着一股自信与热情。

尽管岳燃始终觉得罗盛德的企图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今晚债务两清，到时候直截了当表明两人分属不同阶层，再少来往便万事大吉。

所谓的“朋友聚餐”，其实是某大进口红酒的公司搞的品酒会，酒会中当然宾客盈门，连岳燃这个完全不关心名流圈的人也从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然而，第二件令岳燃万万没料到的事情，便是他在这酒会上看见了许谨。

这番偶遇令岳燃近乎呼吸停滞。

他身不由己地停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朝许谨望去，许谨正端着一个酒杯，与身旁的一男一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个月未见，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眉眼微笑，都是岳燃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你在看什么？”耳侧罗盛德的一个炸声，让岳燃吓了一跳，他勉强一笑，掩饰着失态：“没什么，这酒会什么时候结束？”

罗盛德抬腕看了看表，说道：“这没什么关系，你要想走，现在就能走，我就是拉你一起来，做个伴。”

岳燃点点头，征询：“那，再过五分钟？”

“行，”罗盛德爽快地回答，“我去和其他人打声招呼。”

他转身欲走，却蓦然伫足，往适才许谨的方向望去，微一扬下巴：“你认识？”

岳燃顺着罗盛德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许谨此时也发现了他，正遥遥地向着他望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人的视线对上后，许谨极快地移开了视线，岳燃再怎么聚精会神，也无法捕获到他的表情行为中哪怕一点细微的动摇。

“熟人？还是……前男友？”罗盛德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

岳燃的心情恶劣起来，他觑了罗盛德一眼，淡淡地说了声：“我要走了。”

转身之际，却又想起这次舍命陪君子的目的，尽管这热闹的环境似乎不是很对劲，但岳燃还是不管不顾地开口，“对了，罗先生，我想我们之间的人情债务，应该是互不相欠了。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但我们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志趣，似乎都差很远，今后，也没什么必要保持来往了，再见。”

这话他压低了声量，只有身边的罗盛德能听见，说完之后，他不等罗盛德反应，便自行往外走去，刚到电梯间，罗盛德已经追了上来：“一起来的，一起走吧。”

岳燃诧异地瞟向罗盛德，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就像完全没听到刚才的话，大概生意人，厚脸皮是必备。

出了酒店大门，罗盛德加快速度，半截身子超过岳燃，说道：“好聚好散，我送你一程吧。”

“……”岳燃轻笑，“你知道今天许谨会在？”

罗盛德张了张嘴，没吭声。

岳燃咄咄逼人：“是他安排的，还是你？”

“安排什么啊？”罗盛德大叫起来，他深吸口气，重新调匀呼吸，深邃眼窝中的眼珠子瞪凸出，快与眉骨齐平，“好啦好拉，我承认，不过我跟许谨只是点头之交，跟他姐姐关系才很好，我是听许英的，你不是一开始就猜到了么！”

口气中甚至还有些委屈，岳燃好笑，他略扬嘴角：“所以呢？你听许小姐提过我和许谨的关系吧？罗先生，我最开始真被你搞懵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罗先生，你跟许谨不止点头之交那么简单吧？”

罗盛德紧紧抿住了嘴巴，看起来像在生气。

岳燃心中一阵厌烦，他不再理会罗盛德，闪身越过，向着酒店门口的出租车等候通道大步走去。

许谨，岳燃默默苦笑，你招惹的人，不管是友是敌，是不是都太多也太难搞了？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波折动荡的日常，狗血淋头，令人不厌其烦。

忍耐的原因是什么，岳燃心里明白，除了继续忍耐，无可奈何。

这是自己的选择，即便日后结果大失所望，也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

大概是路上塞车的缘故，出租车并不多，导致等候的队伍有点长，平均每隔一分钟队伍才往前挪上一步，岳燃排在队伍的末尾，并没有新的乘客加进队伍中来。

五分钟后，像是终于恍然大悟的罗盛德追了过来，跑到了岳燃跟前，小喘着气，半张着嘴，憋了几秒，低下头，极小声地道：“对不起。”

岳燃倒没想到罗盛德会道歉，只是他也实在说不出“没关系”这种标准答案，便微微点点头，一言不发。

罗盛德抬起头来，难堪地看着岳燃，小心地嗫嚅道：“我，我送你回去吧，你给我个机会解释好不好？”

短短数日里看惯了罗盛德的飞扬随性，如今骤然服软，换上一副乖巧小绵羊的模样，岳燃拒绝的话语在舌头上打转，却没有吐出去，他边恼恨自己无可救药的吃软不吃硬，边叹着气，离开了排队的行列。

坐上了车，岳燃依然没有出声，罗盛德发动了车子，开上大路，迎头撞上一个红灯，他才干笑了一声，开口道：“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想的都对……”

岳燃沉默了数秒，问：“你跟许谨什么关系？”

“……岳，岳燃，你误会了，那家伙只是许英的弟弟！”罗盛德也不是傻瓜，即刻听懂了岳燃的暗示，紧张地有些结巴，“我不喜欢他。”

“那你是，”岳燃脑中灵光一闪，“因为许英？”

罗盛德顿时露出像噎住般难受的表情，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踩下油门后，车子穿过红灯，在另一个十字路口再次因为红灯停下：“岳燃，既然给你看穿，我也没啥辩解的，对，我就是想通过你，报复一下那小子！”

岳燃毫不留情，刻薄道：“非常幼稚，罗先生，敢问你今年贵庚？十五岁吗？”

罗盛德再次张着嘴，不敢再吱声。

等快要到了岳燃父亲的住处，罗盛德终于忍不住又道：“我是女人男人都喜欢没错，我追许英，大家都是单身，没什么问题吧，凭什么她弟弟要跳出来反对，我又不差！”

听到这里，岳燃终于忍俊不禁，他顺着罗盛德的话道：“是的，你不差。”

就短暂的接触和许谨的述说中，岳燃一直以为他们三‍‎‌‍兄‍‎妹‎‍‌‎‌彼此间绝少干涉互相的生活，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岳燃想像着自己对常襄的心情，完全理解许谨的作为。

罗盛德的魅力来源于他的跳脱，许谨反对的理由，大概也是这个，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姐妹，成为花花公子的俘虏。

“他特地来找我，说要追他姐姐，就先打过他。”罗盛德悻悻，不忿地道“岳燃，你怎么不嫌许谨幼稚了？他有十五岁吗？”

岳燃终于笑出声来，他决定原谅罗盛德。

——然而，他更想许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