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这餐在川味小馆的午饭耗费的时间比岳燃想像中来得长,而他的胃口也比自己预料的要好不少,两人点了四个小菜,等到结账离开时,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
许谨将岳燃送到岳定邦的医院,他推着在门口僵立了快有两分钟的岳燃,一手开门,另一手把岳燃塞了进去,自己则没有跟入,关上门后在病房外等。
岳燃和岳丁邦父子两究竟进行了何种方式的沟通,许谨不得而知,只是半个小时后岳燃从里面出来,低头不语,只瞥了许谨一眼,径自向外走。
许谨追了上去,拉住岳燃:“还好吗?”
“……嗯,”岳燃轻声道,“边走边说吧。走楼梯?”
两人不急不慢地从楼梯口往下行,走下了一层后,岳燃方才再次开口:“我问我爸常襄说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偷偷给钱我姐,再让我姐以自己的名义转给我……他开始还是不理我,后来才憋出来一句:‘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吧’。”
他不觉缓了脚步,呼出口气,涩涩一笑,怅然若失地道,“大概他现在对岳宽的心情,也是这样的。”
“他是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有责任。”许谨点头,温和地回应,“你是儿子,你对他也有责任。这没什么。”
岳燃一时没有作声,两人无言地又走下几级台阶,他倏然对许谨道:“谢谢。”
从医院出来,许谨本来打算是直接上父母家去,但岳燃却怎么也不肯,他执意要去大商场买点什么礼物。
许谨打趣他,又不是上门求亲,岳燃执意道:“就算分手,见长辈总是要送礼的,这是礼貌!”
拗不过岳燃的许谨只好陪着岳燃选购礼物,同时又要当参谋,这一圈下来,又去了近四十分钟,等到了许谨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
前来开门的是许父许尚安,他一见许谨和他身边的岳燃,硬是愣神了两三秒,直到许谨低低叫了一声,许尚安才回过神来,对着门口忐忑不安的岳燃露出了老父亲的笑容,侧身让开:“快请进,你们要回来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许谨随口应道:“路过附近,顺道过来。”
话音刚落,后院听到动静的张敏行也赶了出来,视线先集中在岳燃脸上,然后复制粘贴般把许尚安不事先打招呼的话用更软的方式又说了一遍。
许谨见岳燃已经腼腆到手足无措的程度,笑道:“你们倒是别把我好不容易领回来的人吓跑啊。”
“今晚在这吃饭吧!”张敏行用肯定句表达邀请,笑向岳燃,“你们先坐着,让我家老先生招待,我出去买点菜。”
岳燃终于能接上话,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贸然答应许谨,哪有人分手之前特地登门造访对方父母的?
“不,不用麻烦了,我……”话还没说完,张敏行已经打断了他:“第一次过来,当然要吃饭才能走。我去了。”
“了”字还未落地,她已经出了门,岳燃连一个字都来不及再出口
眼见岳燃因为母亲的风风火火而有些适应不良,许谨不由笑出声来,得了岳燃一剜,刚想说话,许尚安端着茶壶出来,招呼许谨进厨房取杯子出来,同时吩咐他,给许信和许英都去个电话,让他们统统回来吃晚餐。
岳燃听得是头皮发麻,更是悔不当初。
但人已上了贼船,中途也下不去,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是在许家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天南地北中头晕目眩,中途还喝掉了半壶茶。
许谨在一旁虽不至于一言不发,却也彻底沦落成了配角,负责端茶送水,添置水果。
谈天说地中唯有一次气氛有些许僵冷,张敏行自然而然地问到了岳燃的家庭情况,岳燃一时失声,许谨刚要打圆场,他稍微调整了下情绪,微笑着向许谨的父母道:“我妈过世得比较早,我爸……现在在医院里,是被我好赌的弟弟捅伤的。”
说话中,他的视线扫过许谨,许谨回以他的微笑依然温和,饱含支持。
岳燃没有躲闪,向着许谨,加深了笑意。
“啊,那你爸现在还好吗?有没有危险?”许尚安关心地问,得到“没什么大碍”的答复后,看向张敏行,笑道,“前阵子还听我们老三说,你爸爸那边希望跟我们见一面,我们还以为这个月就能安排安排……”
张敏行附和了一声,问岳燃方不方便他们两到医院探视,岳燃正觉为难,许谨替他出了这个头:“妈,还是等岳叔叔出院吧。”
爽快地答应之后,张敏行不再纠缠于岳燃的家庭话题,又拉扯到其它去了,又聊了好一阵,许家老二许英回来了,见着岳燃,又是好一阵热闹。
许英和父母们海阔天空不同,她是直奔主题,拉着岳燃单刀直入,就谈到小说改话剧的事,气势逼人的许姐姐根本没有给岳燃任何拒绝的机会,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这回不仅是许谨沦为配角了,即便是许尚安和张敏行,也完全插不上话,而改进厨房忙碌。
幸好不久之后,老大许信回来了,他寡言少语而存在感极强,恰好地将许英的热情洋溢中和到令岳燃终于能舒口气的程度。
不过这种轻松只持续到晚饭时间,到了餐桌上,岳燃再次成为大家的焦点,不过经过先前数小时的磨练,对许家整体的热情,他虽不到游刃有余的程度,到底还是能应付自如,不至于像最初那般局促。
用餐结束后,许谨邀岳燃一起去遛狗,岳燃欣然应允,两人并肩在许家周围溜达,许谨知道岳燃的疲惫,并不刻意出声,打破相对的沉默,直到他见岳燃好奇地看着金毛阿球,才笑着开口:“要不要摸摸?”
“它能同意吗?”岳燃眼中闪着跃跃欲试。
许谨笑了,岳燃的孩子气让他想要亲吻,他把狗绳递给岳燃:“阿球是只好狗,不会不同意的。我说了,我们家,连狗都特别乖。”
岳燃“嗯”了一声,拉动狗绳,阿球摇着尾巴跑到他身边,哈着气在岳燃腿边转圈,岳燃慢慢地蹲下身来,伸出手,摸向阿球的脑袋,阿球昂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岳燃。
“好软……”岳燃喃喃,抬眼对许谨道,“你们家真的……很好。”
柔软、温暖,就像这只金毛犬。
许谨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岳燃。
等岳燃玩狗玩了个尽兴,站起身来,许谨对岳燃道:“牵着手回去吧?”
说着便向岳燃伸出手来,岳燃吃了一惊,看着许谨的手,还是牵了上去。
尽管感觉有些怪异,也颇为不好意思,但岳燃看着若无其事的许谨,再看着前面兴致勃勃的金毛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骄傲。
回到许家,又坐了一会儿,岳燃起身告辞,足足告别了十分钟,才总算出了门,许谨理所当然要送他,两人在车上依然鲜少对话,车开到前方可以遥望地铁站处,岳燃突然道:“停车,许谨。”
许谨松开油门,轻踩刹车,停靠在了路边,转头看向解开副驾座上安全带的岳燃:“怎么了?”
岳燃深吸口气,毅然地对许谨道:“别送了,我搭地铁回去。”
“但……”许谨皱眉,正待反对,岳燃笑了笑,已经侧身把车门打开,半转身体向许谨道,“再送下去,我更舍不得了。就到这吧。”
他一条腿踏出了车,许谨急唤了一声:“岳燃!”
岳燃没有回头,仍然下了车,在车外弯下腰,探头对许谨道:“我走了,你,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开车。”
许谨闭了闭眼睛,再次露出他一贯的淡笑,柔声道:“嗯。你也是,多保重。”
岳燃等了三秒,不见许谨还有第二句话,便轻轻应了声“好”,关上车门,独自快步向地铁站口走去。
许谨在车内,默默地从倒后镜望着岳燃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视线中,这才利落地重新发动车子,掉头返回家中。
张敏行见许谨那么快便回来,不由有些讶然,张嘴待问,许谨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径自走到正在泡茶的许尚安跟前,神情严肃地说道:“爸,我想和你说件事。”
许尚安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眉问:“怎么?又是和老原有关?”
听出了父亲口吻中些微的不耐烦,许谨沉默了片刻,在许尚安的催促下,才缓缓道:“我知道爸和原伯几十年老交情了,为了您这份友情,我放弃岳燃,也没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
两句意思大同小异的问话从许尚安和张敏行的嘴里迸出来,夫妻两人也一左一右地把许谨夹了个结实。
许谨再次沉默,张敏行着急地佯怒:“死老三,怎么回事,你不说,你爸更不会放个屁,快说!”
“不,如果爸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坏和原伯私人的交情,我不想说。但是刚刚,我和岳燃已经分手了。”
第六十五章、
等到全家都坐定了,许尚安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苦笑着说:“你这小子,是早有预谋吧?这算什么?逼宫?”
许谨谦恭地对父亲道:“没有的事。我只是希望你们见见岳燃而已。”
这话换来大哥许信的一声冷笑,许谨置若罔闻。
许英往嘴里塞着蛋糕,含含糊糊地向许谨道:“老三,你不能分手啊,你分手了我的剧怎么办?岳燃怕是要把我们一家都恨上的。”
“你和他谈好了?价钱方面呢?”许谨反问,非常庸俗地开口便是钱。
“没有,”许英怅然,“你那岳燃,也不算拒绝,就是支支吾吾,说好又回避细节,烦人。”
许谨笑了:“那你可能要盼着我们分手才对。”
“为什么?”
“你是我姐姐,”许谨心平气和地解释,“他会认为你愿意买他小说版权改编,并不纯粹是看中了小说,而是……嗯,作为我姐姐,在我的暗示或者操纵下,给他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但如果我们分手,他这方面的顾虑可能就不存在了,当然,仅仅是可能。他是个骄傲而敏感的人,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准确地预测他的行为。”
许英哑然,再叉起一块蛋糕。
张敏行看不下去,斥责许英:“别吃啦,大晚上吃那么多糖,你不在乎身材也考虑下健康!”
等许英乖乖地放下盘子,张敏性转向丈夫,有些嗔怪:“你到底什么打算?为了你自己,就让人家岳燃一家倒霉?还有许谨,你知道你儿子的性格,他现在和你说,也是尊重你这个老爸,你自己赶紧找个台阶下来。”
被当着子女的面数落,许尚安倒也不恼,他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问许谨:“你看,我先去和原伯通通气,让他管管,怎么样?”
许谨抿了抿嘴,没吭声。
“爸,”许信面无表情地开口,“原老先生的品性,你不是比谁都了解么?你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让老三更难办。”
见大儿子也出来说话了,许尚安只剩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小儿子,有些颓然地说道:“好吧。老三,你跟我到书房来。”
许谨站起身,随着父亲步入二楼的书房,顺手轻轻掩上房门。
许尚安打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小串钥匙,打开正对门的一排及天花板高的紫檀木书架下方带锁的柜子,柜子里露出来一个保险箱。
许谨默不作声地看着许尚安从保险箱中拿出厚厚一个文件夹,呼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抚摸着,对自己道:“我留下这些东西,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用来对付你原伯……”
“对不起。”许谨的道歉很诚心,他知道父亲是非常重感情的人,何况原伯还是与几十年的老友。
“唉,但你大哥说得没错,”许尚安苦笑着把文件夹递给许谨,“老原那个人,除了自己谁也不信,而且真危及到他,就算我他也不会客气。”
“所以妈这么多年一直不喜欢他。”许谨实话实说。
许尚安苦笑:“你们也知道?我从不邀他上家里来,一是不想让外人说我们家攀附,二来,也是尊重你妈的意思。”
许谨有些同情地看着父亲,他不会否定父亲与原伯之间的深厚友情,却也深知母亲为何不乐于与原家来往,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目光落在文件夹打开的第一页时,他就被其中的内容完全吸引住了。
他本来就是从事跨境投资方面的工作,尽管专业是法律,但对财务上自然也不是一窍不通,许尚安开的东西,开篇就惊人,许谨不由自主地往后翻了几翻,他留意到父亲的谨慎心细,有几份居然是按了手指印的证言,还有些材料,既有原件拍摄的照片,也有复印件,作为律师,他清楚这些证物的证明效力。
粗略地浏览完毕,许谨对父亲的怜悯尽数转化为钦佩,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爸,你厉害!原……原伯知道你有这些东西吗?”
这话问出口他便暗笑幼稚,果然许尚安淡淡地笑着回答:“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潜心搞技术的书呆子,没有专门防着我。”
许谨忍俊不禁,不无自我解嘲地道:“不意外,连我也这么想。”
许尚安叹了口气,神情多了几分难受:“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公开这些,这对老原一家,都会是个打击。”
“打击”这个词未免太轻了,许谨心道,这份资料若让公权力部门拿到手,那肯定有人要去吃牢饭,至于吃多久另说,就算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家一笔买全身而退的钱,总是少不了要花的,而且肯定也不会少。
“爸,你真要把这些东西给我?”许谨收好了文件夹,再次确认。
许尚安抽了抽嘴角:“不管怎么说,你妈和你们是最重要的。再说,原家那小子也太过分了不是?”
许谨微微一笑:“那谢谢爸。”
他看许尚安依然是一副颓废失神的模样,便打算离开书房,给父亲留下一些独处的时间,走到门边,恰好跟隔着门缝偷窥的母亲对视,父亲则在他身后道:“老三,你真的跟岳燃分手了?”
“是的。”许谨拉开门,向张敏行笑了笑,“分了。”
“真分手了?分了你今天带他回来,耍我们吗?”张敏行果然先行沉不住气,不顾暴露地发问。
许尚安听到妻子的声音,以及两句非常认真的质问,不禁苦笑起来:“你还不认识你小儿子吗?他特地带人回来,就是给我们看看小岳有多好,再来个以退为进,你看你,就上当了不是?”
许谨轻笑出声,他这招数被父亲看得一清二楚,想瞒骗也是不可能的。
张敏行不悦道:“我上当就上当,上儿子的当又能怎么样?谨三,我不管你是真分手还是假分手,自己喜欢,人又喜欢你,就别为了些鸡皮蒜毛的事闹分手,哪怕是假的,有些话,说出来人就忘不掉,管你是不是开玩笑!”
许谨听得心头一懔,沉沉地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许谨借用了父亲的书房在整理那些文件,许英端着两碗炖汤进来,递给许谨一碗,坐在写字台的另一侧,问许谨道:“喂,岳燃真不可能答应把版权卖我?我又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想改编他的小说。”
许谨端汤嘬了一小口,认真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打算给什么价。”
“……你放心,当然是最高价!”许英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合同上得我把关?”许谨不依不饶。
许英无可奈何:“行,行,你做代表,你把关。”
许谨这才微笑着把文件夹合上,对许英道:“姐,你别误会,我是很希望你能买岳燃小说的,他现在非常缺钱。其实办法很简单,你不要出面,让别人去找岳燃就可以了。”
“我不出面?”许英侧头思索,“你的意思是……别让岳燃发现?老三,你情人有那么傻吗?我刚刚拼命要跟他买版权,没成,过不了两天,又有人找他买……喂,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太——巧合了?”
“他会。”许谨点头,“考虑到这点,我们就不能随便找个人,冒冒失失地去和岳燃接洽,必须通过合适的中间人。”
“……谁?”
“岳燃的前编辑,周筱霖。”许谨三言两语把周筱霖如何卷进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来龙去脉说与了许英,再道,“我给你电话,你去找她谈,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巧妙的办法。”
许英眼中闪出亮光,美滋滋地开始喝汤,喝了两口后,突然又停顿下来,瞅着许谨:“是了老三,你对原与明究竟有没有办法?那家伙发起疯来,大概并不那么好对付。”
“我没有十成把握。”许谨坦诚道,“他发狠的时候,是连他父亲和哥哥都让他三分。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回避着不肯见我,我还得想想办法才成。”
许英本来还想问什么办法,见许谨那副就算不能用“胸有成竹”来形容,也相差无几的表情,索性不再作声。
以许谨对原与明的了解,他要把那人诱出来,并不是难事,麻烦就在这个方法要奏效,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岳燃能等得了那么久吗?
对于这件事,许谨才真正的毫无把握。
也许对岳燃来说,回归到曾有的平静,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他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有多少?在不得已承受与自己的关系所带来的麻烦时,岳燃愿意坚持吗?
许谨真的不知道。
虽然岳燃当时没有反对,但也许,他只是不愿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面前,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