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花了不少时间，许谨才说服岳燃留在医院，而不是再次执意出院，拖着伤体奔波寻亲。

他告诉岳燃，这么没头苍蝇一样找是没用的，就算能推测出两个孩子去了海边，但方圆五百公里，能看海玩海的地方多了去，还有些不是旅游区，真要一点一点找，就算当地公权力肯出些小力，没几个月也不行。

怎么办？

还是得等着常襄主动联系。

见岳燃一脸茫然，许谨轻吁，他懂岳燃，那男人就算给常襄留了言，肯定也不会提及自己的遭遇，不希望常襄为他担心，不希望让常襄以为他是有意在施展“苦肉计”。

但许谨可不是这么想，既然是软肋，为什么不用？

从常襄那次深更半夜给岳燃打电话，许谨推测常襄并不是彻底地关机，他应该还是会找时间开机，看看自己的冒失之举引发的后果如何。

以常襄的个性，许谨并不认为他是这次没头脑行动的主谋，再加上此前突然中断的电话，更大的可能是那女孩的坚持，常襄顺从她。

如今有了大概的方向，许谨便用岳燃的手机给常襄发了一条说明岳燃近况的短信，稍微夸大了那么一丝丝，同时还附上偷拍的一张岳燃住院图。

他教常襄，如果又想回来又不愿背弃身边的女孩，就偷偷把地址发回来，他会让常襄的奶奶和女孩的母亲去找，等人回来了，女孩会知道是她自己的日记和聊天记录透露的信息，和常襄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招在许谨凌晨两点多收到常襄发来的短信后，印证了实际效果。

许谨原本是打算只让身体康健的常襄奶奶和罗母一起去，但是常老爷子死活也也要跟着去，并且把瘦弱的胸口拍得碰碰响，义正严辞地表示要是唯一的孙子也出了什么事，他也赶早几年去跟阎王爷报道好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坚持违拗老人家的意思倒也不是不行，但许谨生怕常老爷子再来个身体不适，又要惹得岳燃自责不已，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也不放心老两口上路，罗母肯定不会对常襄的家人有什么太好的脸色，无可奈何之下，许谨只有找上了时间最自由的姐姐许英陪同。

许英一为了亲情，二为了早日能与岳燃聊改编话剧的事，满口答应下来，拉着自己的两个朋友，一起护送常襄的爷爷奶奶。

岳燃直到寻亲大队上了列车才从许谨口中知道了他的安排，他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许谨发呆，半天之后吞吞吐吐地说：“许谨，你别给我出医药费，我不要。”

许谨明白岳燃的心结，也不太坚持：“随你。不过我跟你说，等哪天我丢了工作，没收入的时候，你得养我，你可别把自己搞得一文不名。”

对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假设，岳燃只有付诸一笑。

不过许谨却是神情认真地把指头渗出来，看着岳燃，严肃地道：“养，就拉勾。”

“养你，一定养。”岳燃终于忍俊不禁，无可奈何地与许谨拉勾为誓。

许谨颇为满意，懒洋洋地道：“希望小常可以顺利回来，快点解决掉这些事情，年前不知道还要不要我亲自往外跑——我干脆辞了工作，给你当家庭主夫好了，你说呢？”

岳燃想了想，赞成地点头：“嗯，你做菜厉害，可以跟小襄一起合作开个咖啡西餐店。”

许谨眨眨眼：“可是我想当米虫。”

“好，米虫。”岳燃应声，两人相视而笑，片刻后，他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原与明？”

神色微微一僵后的许谨迅速恢复了正常，他看出岳燃的目光里倏然添了几分凌厉，不由也叹笑道：“你不也一样敏锐得令人讨厌吗？”

“我要跟你去。”岳燃再次强调。

“……不分手？”

这回，岳燃向着许谨伸出了手：“不分手，拉勾，谁提分手谁小狗。”

许谨笑出声来，从善如流之后，他拥着岳燃道：“至少，等小常回来，你出院吧？”

不过令许谨没有想到的是，常襄和罗乐乐的事情并没有费多大的波折，究其原因，还是常襄本来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回来。

中间也不是没有一点风浪。

许谨推测得没错，在这场小型的离家出走中，确实常襄的小女友罗乐乐是提议者。

就在常襄回学校办理手续的那天下午，他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来的电话，先说话的人也是个小女生，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常襄，得到肯定答复后，又支支吾吾地说，还愿不愿意和乐乐讲话。

等到这对遭劫的小情侣再次通上话的时候，常襄还一句话没说，那边就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岳燃和“青虫”黄浩鹏折腾的当晚，常襄也是晚归的，他和借口与同学相见的罗乐乐腻歪在一道。

最初，罗乐乐见了他仍是不停地哭，哭得常襄心都要碎了，她不停向他道歉，控诉父母的蛮横与可怕，到了最后，女孩攀着常襄说，不如两人一起走，到海边生活去。

被吓了一跳的常襄本能地反对，他起先是劝罗乐乐回家去，至于案子，只要她肯改口，他就会没事，他把道理给小女友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说，但小女孩一听说要她回到父母身边便再次哭得惨烈无比。

常襄也终于听明白了，罗乐乐怕她爸爸怕得要命，而这事也正是罗父坚持闹大，不管女儿怎么哭求都没用，他认定可以从罗乐乐和常襄“不要脸”的举动中得到一笔不菲的费用，立案之后，在家天天吵骂，威胁罗乐乐，要是反悔，便把她踢出家门。

罗乐乐对常襄说，她其实已经悄悄地给当时接待的警察写了封信，但是还没勇气寄出去，她要常襄陪她一起寄掉。

两人寄完信，罗乐乐又哭泣不已，常襄心动加心软，不由地就把女孩搂到怀里，一咬牙同意了她那带点异想天开的离家出走计划。

但常襄和罗乐乐最大的不同在，罗乐乐跟父母的关系绝对称不上融洽，她不会顾虑父母的想法，常襄却不能不想到岳燃。

他和罗乐乐约好两人都不与家里联系，可他不想让燃担心，更不想他伤心，他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好几天，偷偷给燃舅打电话的一回被罗乐乐发现，女孩跟他闹了好久的脾气，他哄了半天才算安抚好她。

不想罗乐乐却认真地跟他说，要是他们回去，她就去寻死。

已经察觉到不对的常襄却不敢轻举妄动，他盘算着再陪一陪女孩，直到两人的钱花得七七八八时，不回去那也得回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常襄收到了许谨的短信。

第五十一章、

归心似箭的常襄顺理成章地依照许谨的指示，水到渠成地被寻亲队堵住，罗乐乐异乎寻常地没有反抗。

但在踏上回去的列车前，罗乐乐要求和常襄单独说话，罗母起先反对，在许英的开导下，终于同意了，家长们离开宾馆的房间，放这对小年轻一起。

女孩子心细，特意耳朵贴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转过身对常襄，狠狠地盯着他，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说：“没想到你也骗我！”

常襄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嘴里还是硬着：“你在说什么？我骗你？怎么骗你了？”

罗乐乐的眼中有笃定和伤心，她走到窗边，斜靠着拉窗：“常襄，你想回去吧？是你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的。”

明知道小女朋友并没有任何证据，但在她的眼神注视下，常襄没办法撒谎，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罗乐乐哭了，“你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不是……”常襄连忙解释，“我舅舅他受伤了，他……”

他猛抬起头，倒吸了口冷气。

罗乐乐趁常襄刚刚没留意的时候，一下子跳到了窗台上，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拉窗，她两手还扳着窗框，但随时可以松手跳落。

这里是五楼，不死也要残。

常襄本能地向前靠了一步，罗乐乐叫道：“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清楚女孩子脾气的常襄连忙一动不敢动，不到一分钟时间，他已经是汗流浃背，强咽口唾沫，他对罗乐乐道：“乐乐，你先下来，我，我没有骗你，真是我舅舅出事了。我想回去看看他，要是他没什么事，我们，我们再出来啊。”

“你明知道我回去就不可能再出来了！”罗乐乐打断了常襄，她伸出手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只用单手扶着边框，直看得常襄心惊肉跳，连连劝她下来。

罗乐乐啜泣了一阵，门外响起了“砰砰砰”的砸门声，男声女声混杂在一起，大概是外面的人已经发现了不对。

女孩见状，把整个身子更往外挪了挪，常襄大急，转身冲着门大吼：“你们别进来！我来跟她说！”

砸门声小了下去，其中一个女人的哭喊便清晰了起来，那是罗母在叫着女儿的小名。

罗乐乐也在门内呜呜地哭着，常襄深吸口气，趁机道：“乐乐，你快下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妈要伤心死的。”

“她不会。”罗乐乐摇头，“我死了，她就可以离开我爸了。常襄，我要跳的话，你愿不愿意陪我死？”

常襄愣住了，他看着罗乐乐，女孩脸上的坚毅与决绝，目光里奇异的炽烈，让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低下头，片刻后才再抬起来，咬牙说：“不，我要死了，舅舅受不了的。”

罗乐乐没再哭了，她冷笑一声：“那你也滚出这里。”

“我不陪你死，陪你活着好吗？”常襄喃喃，他的眼里也开始积蓄起水汽，“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你也是，我们没有办法真的走掉，可是不代表我们一直不可以啊！乐乐，四年后我大学毕业，你也成年可以离开加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等等？”

“你不懂……”罗乐乐再次摇头，拼命一般，“常襄，就算你知道我家是什么样子，你也不懂！”

“那你就让我懂啊！”常襄提高了声量吼，“我不懂你，你不也不懂我吗？你知道一觉醒来爸妈都没了是什么感觉吗？”

“但你有舅舅！”罗乐乐回以尖声厉叫。

“我恨燃舅恨了多久你知道吗？”常襄也有些失控，他脱口而出之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噎住般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等他重新抬头，只见罗乐乐愣愣地注视着他，泪痕交错的脸上流露出怜悯，他不由心中一酸，用掌心抹了把脸，平静地说，“你想不到吧，最开始，我根本不想再靠近他，但是爷爷奶奶太老了，外公全心顾着小舅舅，我只能跟着他生活，就在爸妈给我留下的房子里。”

罗乐乐抽了抽鼻子，轻声问：“那你现在呢？还恨他吗？”

常襄笑了：“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舅舅。也许是因为我也长大了，许多十岁的我理解不了的事，慢慢可以理解了，我也……懂他心里的苦。”

两人沉默了下来，门外依旧有轻微的哭泣声和劝解声。

罗乐乐看着常襄：“可我不懂我妈。更不懂我爸。我恨他们，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

“那就离开他们。”常襄说，“我一直想着，熬到十八岁，把燃舅扫地出门！我才不要死，他们比我们老，凭什么反而要我们受不了去死？”

“可我离不开……”

“十八岁就可以了。法律规定的，没有人能再束缚你，乐乐，我会陪你，就算，就算这次回去我们暂时不能在一起，我也会陪你，到你十八岁。”常襄向罗乐乐伸出手，“还有几年，很快的！就像我，我以为自己活不到十八岁，但也真的挨到了。”

罗乐乐盯着常襄的手，半晌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回到窗的内侧，努力抓住那只手，常襄箭步上前，猛把她往里拽，罗乐乐一下便倒在了他的怀中。

仿佛经历劫后余生的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不管不顾地狂吻起来，直到房门被打开，众人挤进来，看到了这一幕，依然没有让他们分开。

罗母从最初的呆若木鸡回神，疯狂扑向罗乐乐，把她从常襄身边抢过，抱着女儿痛哭失声。

常襄也被爷爷奶奶和许英他们围住，簇拥着往门外走，他们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离别的话，直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时，罗乐乐追了出来，朝常襄竭尽全力地大叫了一声：“要等我！”

“好！”常襄越过爷爷，朝女孩挥手，眼泪夺眶而出。

大概有好些年要见不上面了，常襄想着，伤感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嗨，小伙子，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做的，不过，干得漂亮。”

女人见常襄愕然，扬起笑意，“我是许谨的姐姐，许英。你可以叫我‘英姐’。”

“……可是，”常襄也笑了，“您不是舅舅的同辈吗？应该是‘阿姨’比较合适吧？”

常襄搀扶的爷爷突然停了脚步，怒视着常襄：“别提你那舅舅了！襄襄，我跟你奶奶商量过了，我们打算搬到你这来住，怎么样？”

“好啊。”常襄没有多想，顺口答应下来，忙又问，“燃舅还好吗？”

许英微笑着扫了一眼常襄的爷爷奶奶，答道：“没事，虽然还没出院，不过有许谨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