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许谨的极力坚持下,已有好转的岳燃移到了常襄爷爷所住的那家私立医院。
岳燃起初不大乐意,他知道那间医院的条件极好,但同时价格也极为可观,他的工作决定了收入不稳定,也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大红写手,常襄的支出他不愿动用姐姐和姐夫的遗产以及保险,事实上几年下来,他的积蓄远称不上富余。
最近又是祸事连连,除去岳宽的赌债,还有常襄那事,即便对方同意私了,一笔赔偿理所当然是免不了的——尽管岳燃并不认为常襄有错,但世间事,哪能光凭对错就能解决呢?
这番盘算下来,岳燃觉得自己今年的账目不透支负债就不错了,盈余是想都不要想。
他委实不愿意再在自己身上增加额外开销了,天降横祸而来的医药费无异火上浇油,让岳燃更觉在财政上捉襟见肘。
不用为钱发愁的人都是人生赢家。
当拗不过许谨的岳燃终于同意了转院,他看着丝毫未能察觉到他心中苦闷的情人,情绪上有一丝微妙的苦涩与不平。
刚安顿好的时候,许谨与岳燃谈了一阵常襄的事,常襄的电话多少给了岳燃一个安慰,至少那孩子安然无恙,他决定过会就去探望常襄的爷爷奶奶,把这消息亲口告诉同是常襄至亲的老人,许谨没有反对,他劝服岳燃的最大理由就是在同一医院,方便安抚老人家。
他代岳燃先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岳燃,常老爷子做检查了,过个半小时四十分钟再过去不迟,说话间,许谨坐到岳燃床边,拿起之前买来的苹果,从抽屉中找出小刀,熟练地为岳燃削起苹果来。
岳燃有些发呆地看着许谨那轻快的动作,纵使只是削个苹果,许谨似乎也要把这技能修到优秀的范畴,他削得仔细,动作倒是不慢,不多时,苹果脱了外衣,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苹果皮,颇为得意地展示给岳燃看:“瞧,没断。”
“……很厉害。”岳燃不知道该说什么,扬了扬嘴角。
许谨把苹果再削成几小瓣,放在盘子里递给岳燃,再顺手把苹果皮扔进垃圾桶:“不要看不起这个本事,在我家是传男不传女,我爸、我哥和我都可以做到,我妈跟我姐就没成功过一次。”
岳燃拿起一小块苹果,嚼进了嘴里,口中都是酸甜的味道,他看着面色无异的许谨,心头一动,突兀地道:“许谨?”
“嗯?不好吃?”
“……我承认,我认识你之后被你吸引,说不上暗恋,但确实,很有好感。”岳燃苦笑一声,他并不是非常习惯这种风格的谈话,在上一场遍体鳞伤的恋情中,年长许多的情人始终用近乎冷酷的冷静和理性,以及当时的他远不能及的阅历将他碾轧至体无完肤,他曾经以为和许谨开始的这段关系,他也将毋庸置疑地落入下风,但很明显,许谨不是这样的人。
就好比现在,许谨微微侧头,目光中流露出混杂了然与困惑,薄唇略略张开,这有些孩子气的神情令岳燃哑然,许谨毫不介意在他面前示弱,真有些打破岳燃的认知,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条件那么好,家里又开明,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不要说你是我的书迷,我不觉得自己那个干巴巴的故事可以打动你。”
许谨显然有些惊讶:“我确实是你的书迷,你为什么还是不相信?”
“……因为你并不象能看得下去的人。”岳燃斟酌,要怎么说?
“我看下去了,”许谨轻轻皱眉,他看着岳燃,并无笑意,“岳燃,你问我喜欢你什么,我给过答案,不过你如果要继续深究下去的话,我也不妨再多解释解释——只是,你为什么对自己没有信心?”
岳燃微红了脸,他有时候实在不喜欢面对一个高度敏锐的情人。
“你曾说我给自己判了刑,”岳燃沉默良久,“你要接我出狱,高墙内外,我有自卑心理很正常。”
许谨很快地道:“那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转而扣住岳燃的手,“好吧,我要发表演讲了,你仔细听好:刚开始通过小常认识你,就是最肤浅地看你的外貌顺眼,你对这个也没有自信吗,岳燃?”
岳燃怔了怔,不由地笑了笑:“跟你比,稍逊一筹。”
他向许谨伸出手去,在对方下颌一探,“许先生外表得到过的赞扬应该比我多得多吧?”
许谨没有故作谦虚,他淡淡地回道:“那大概只是因为我比你更注重仪表,你的日常生活无需太过注重穿着,而我不同。”
岳燃点头:“嗯,确实。那这样说来我也一样肤浅,你的外表很符合我的审美。”
“所以其实我们一开始就看对眼了,”许谨轻轻呼出口气,“真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你知道,有了最初的好感,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很多。小常告诉我,他觉得你单身那么久,不止是为他,还可能喜欢男人……”
“等,等下,”这件事却是岳燃从不知道的,他难以置信到有些结巴,“许谨,你,你的意思是,小襄他主动和你说……这怎么……”
“不可能?”许谨浅笑着,深深看了岳燃一眼,“这就是事实。岳燃,你在小常面前,更是个家长,他对你的关心和理解,你大概不是那么容易察觉得到。”
此刻提及常襄,岳燃只觉难过,但再一细想,却也明白过来当时许谨郑重其事要他把常襄视作平等同辈的深意,他朝许谨扬了扬嘴角,接着问:“总不能是他主动报户籍一般跟你谈起吧?”
许谨笑了笑,平和地告诉岳燃,纯粹是因为有一天常襄的那个小女友跑到事务所找常襄,两人手牵手的时候正好被许谨撞见了,性格使然,常襄在尴尬之后,趁休息时候率先向许谨提起这事,甚至连女友还是中学生都不讳言,年轻人当时惴惴地问许谨,领导会不会因此看不起他。
而许领导宽慰常襄,顺口便道出了自己曾经的“光辉”历史,十四岁交女友,十七则谈了个男友,在感情方面可谓随心随性,无拘无束。
当时把常襄震得无话可说。
这事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常襄在许谨已经进出过好几次舅甥俩的家里之后,大概是看出了许谨对岳燃一丝不同寻常的兴趣,常襄才在与许谨的一次私下聊天中,吞吞吐吐地提及岳燃的感情领域。
说到这里,许谨有意停住了话题,他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告诉他,如果你喜欢男人,我倒是想追求你。只不过嘛,我对感情很容易生腻,在确定关系的时候,我不会背叛,然而一旦没兴趣了,我也不会心软。”
岳燃没料到许谨冒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怔然,微微瞪大了眼,盯着许谨。
许谨轻笑:“担心吗?”
“不,”岳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向许谨报以同样的轻笑,“如果我对你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你走你的。”
他不会永远都是十五岁、十八岁,需要情人的存在来肯定自己的价值,明明说出这句话时心情平静如古井,但岳燃却再次强烈地意识到,他爱着许谨,不同于昔日那奋不顾身的痴恋,这一回,他清楚自己是从欣赏走到爱慕,即便两人不再是情人,大概这份欣赏也不会因此改变。
“岳燃,”许谨笑出了声,他凑前看着岳燃,柔声低语,“你的答案也是我爱的原因之一。一定要说的话,这真的只是种感觉,一个十五岁就有自己主见,离家逐爱,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的人,却让我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一个天真、迷茫而倔强的少年,这种表里不一让我好奇,我想了解你,让你爱上我,就爱我。”
他笃定地朝岳燃颔首而笑,岳燃无言以对,索性亲上了许谨的唇。
第四十七章、
岳燃去和常襄的爷爷奶奶见面,许谨没有在中间参合,留在病房。
中途接到那个被阿明利用的小编辑打来的电话,隔着电话,许谨都能听到那女孩有些许发颤的声音,他纵不是共情力一等一的人,却也不难想象女孩的惊惧。
他揣摩着岳燃的想法,自作主张地答应女孩前来探视的请求。
尽管许谨此时还没有特地向岳燃提及网络传闻的事,但就算把能删除的东西全删除了,痕迹还是会留下来,要完全瞒过岳燃是不可能的,不若趁早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许谨想到刚刚的岳燃,由衷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他最初对岳燃动了念头,他就知道岳燃会适合他,可他没想到那个男人会那么适合他。
阿明的这场掀风作浪,岳燃不仅没有退缩,他还郑重其事地对许谨说:“你是不是要去会一会那个阿明?我跟你一起去。”
他握着许谨的手,目光坚定,沉声低语:“我要明白无误地亲口告诉他,我不会和你分手。”
许谨看着岳燃仍异常苍白的脸色,只觉他真比自己所遇到过的任何男女都要令他心动,兴许是他眼神中流露出某种带颜色的意味,岳燃回视他的目光里,起先是带了一丝愕然,继而倏然亮如星光。
他直起身,握着许谨的手突然松开,转向许谨的脑袋,按向自己,吻上了那张正开口意欲发问的嘴唇。
这次的吻不同于之前的蜻蜓点水,两人像是都在凭借着这个吻来确证某种东西,平复自己的情绪,以及向对方索要什么。
意义不同,于是时间便也持续了颇久。
直到许谨有些情难自禁地探身俯下,不慎碰触到岳燃的伤口,岳燃冷不丁地受这刺激,差点没直接咬住许谨仍在他口里搅合的舌头,两人的长吻这才因为意外而宣告终结。
相视一笑后,许谨把鼻尖挨在岳燃的上面,低声笑道:“好,你也一起去。说真的,岳燃,我并没想好要怎么对付他……”
岳燃听出了许谨话中别有深意,他沉默了一会,问:“你是说你也拿他没办法?”
“……他拿我没办法,我要报复他,却也不容易。”许谨实话实说,不管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上,他向来不会对搭档拔高或贬低自己的能力,以免己方队友产生误判,“而且他还可以对付你,常襄,和你的家人,下三滥的手段层出不穷,可以说,防不胜防。”
岳燃听到“常襄”和“家人”两个词后,眉头蹙紧:“大不了,我跟他同归于尽。”
许谨笑了:“别犯傻。”
他想着岳燃极端到情愿跟个混迹灰色地带的人物来个你死我活,也不考虑与他分手,在为岳燃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而有些好笑的同时,也深受感动。
不由自主地抱住岳燃,许谨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对不起,我的错。”
岳燃抚摸着许谨的后颈不说话。
从阿明发难到现在,岳燃没有为这事对许谨有过一句正经的责难,许谨不是白痴,他自然懂岳燃的沉默。
过了一会,许谨放开岳燃,将他搀扶下床,送他到常襄爷爷的病房,常襄奶奶也在里面照顾。
岳燃在门口迟迟没有跨进去,许谨知道他心中愧疚不安,自觉无颜面对常家人,只是这种场合,他的对外身份是岳燃的朋友和常襄的律师,怎么也不合适跟着过去,唯有在岳燃肩头重重一拍。
岳燃回看许谨一眼,长出口气,自嘲笑道:“希望老爷子看到我,不会再次心脏不舒服。”
许谨唯有低低地道:“别怕。”
“嗯。”岳燃闷声应道,“你先在房里等我?”
看着岳燃步入病房后,许谨默默上前,悄悄地把岳燃忘记关上的房门闭好,回到岳燃的病房,等他接过周筱霖的电话,又过了约莫有十来分钟,就见岳燃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回走来。
许谨连忙起身,上前将岳燃重新扶到床上,打量着岳燃那更加惨白的脸色,以及额角清晰可见的汗珠,试探着问:“怎么样?至少,他们该晓得常襄现在还平安……”
岳燃张了张嘴,苦笑一声:“还能怎样?我姐夫是他们的独子,常襄是独孙,我确实没资格说什么。”
他微微一顿,看着许谨,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痛苦,“他们责怪我,应该的,可是,可是带上我姐,我实在受不了。”
听了这话,许谨已然明白岳燃和常老夫妇的交谈算不上顺利,将常襄的遭遇归咎于岳燃和他姐,这自然不合逻辑,更可能只是一种情绪性的宣泄,只不过,以岳燃的立场,他又是无能为力的,他没法与那对丧失独子而身心皆遭重创的老夫妻计较,不能堂堂正正地为姐姐辩护。
所受煎熬可想而知。
许谨纵使再巧舌如簧,一时也想不出安慰之词,他唯有再次拥着岳燃,反复地道:“常襄没事,只要他回来就成了。”
岳燃沉默了良久,倏然叹息一声道:“他们希望常襄回来之后,要么常襄搬去和他们同住,要么他们搬过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希望我继续和常襄生活在一起。”
许谨皱眉,他看着岳燃,语气坚定:“你忘了我曾经跟你再三强调过的么,小常十八岁了,民事上的完全行为能力人,他本人不做决定,你们谁也没资格替他拿主意。”
“许谨,”岳燃低头,垂下目光,“等常襄回来,我就搬出去。那房子,本来就是我姐夫的,他们过世以后,就是小襄和他爷爷奶奶的,两位老人家好意让我住那么久,现在,也是我该离开了。”
“你啊,”许谨嗤笑,贴着岳燃,扳过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定定地凝视着那对游动着痛苦的眼睛说,“现在只该考虑怎么找到常襄,以及养好伤,跟我一起去闯关,眼下这么多焦头烂额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
岳燃的嘴唇动了动,没吭声,微微抬起额头,撞向许谨。
许谨吃痛,也不客气,干脆把岳燃往怀里一搂,笑道:“岳燃,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莫名其妙地对自己毫无信心,有点风吹草动就往壳里缩,寄居蟹成精吗?”
刚要义正严辞驳斥许谨的嘲讽,岳燃猛一抬头,却见他的编辑周筱霖不知何时已然提着个果篮站在门口,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