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岳燃无法辗转反侧,失眠已经是痛苦,动弹不得更是在这煎熬之中火上浇油。
他仰躺着,瞪大了眼睛看天花板,病房的另一头传来父亲极有规律的呼噜声,最近这两个晚上,过了十一点,这个声音就会误差不过一分钟地响起,直到第二天五点左右,这既让岳燃晚上入眠加倍艰难,却也让他得到了暌违已久的安慰。
早前在许谨离去之后,岳燃移动床头高度,半起身吃着寡淡的配餐,父亲坐在岳燃身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岳燃只道他是为逃债的岳宽操心,明知无用,仍是出言安慰道:“爸,岳宽先出去躲一躲也好,等我们先替他还了钱……”
“不是岳宽。”父亲哑着嗓子,“经过这事,他要是知道回头,那还有救,要是仍改不了,谁也没办法。我只能盼着在我死前,他别再惹出什么更大的祸来就好。”
“爸……”岳燃不自觉地低头,却看到父亲手背上的老年斑,再听这话,更觉鼻子一酸,还待说些什么,就听父亲再道,“是你,你那……朋友,小许”,他登时心跳停拍,尽管早做了准备,却禁不住背上一层冷汗。
他默默地抬头,直视着父亲,而他那一贯强势的父亲,却反其道而行地垂下了视线,他能听出父亲刻意若无其事的口吻:“他就是你说的……爱……爱人?”
“爱人”这个带点年代特色的词汇由父亲说出口,莫名带了一份贴切,岳燃尽管仍在愁肠百结中,依然忍俊不禁,他重重地点头,怕父亲漏看,又补充了一句:“是的。”
刚才他当着父亲的面紧紧握住许谨的手,以及音量足够大的“我不会和你分手”这句宣言,他同样断掉自己的后路,不给父亲自欺欺人的机会。
岳燃没想到的是,父亲倒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从他身边站起,踱到了小病房的窗边,遥望着天际夕阳最后一丝的余晖。
“我之前和小许聊了一会儿,他跟我说,他爸妈都知道你们的事了,而且他说,他家人很喜欢你。”岳定邦踌躇了一会,开口,他回头看着岳燃,“你们都到这一步了吗?”
岳燃被噎住了,他难以自制地脸红起来,该死的许谨!
“小襄……他知不知道?”岳定邦又问,“那孩子怎么想?你有没有和他好好说过?”
听父亲问得急切,岳燃道:“要不是小襄,我和,许谨不会开始。”
既然开了个头,他索性不再隐瞒,从最初的误会开始,到如何与许谨发展到如今阶段大致地讲给父亲,他边说边留意观察着父亲的表情,令岳燃心安的是,父亲倾听时,在认真之外,流露出迷惑、懵懂,但没有当年将他扫地出门时的怒不可遏,以及比愤怒更伤人的悲痛。
当陈述结束,岳定邦沉默了良久,长叹一声,他看着岳燃,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唉,别人家的父母都能够接受,我也……试试好了……”
岳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千言无语争先恐后,却在喉咙处形成大堵塞,一个字也出不来。
“再说,你也三十多了,自己都该管个家,”岳定邦笑着摇头,眯起了眼睛,“我到你这年纪,你姐都能跑能跳,你也已经在你妈肚子里了——就不知道你妈要还在,看到你们三姐弟没一个有福气的,该怎么难受。”
父亲的言辞虽然远称不上推心置腹,但已足以让岳燃宛若从高空坠下般晕眩,他不愿让父亲瞧出他的不适,再度低下了头,拼命地想组织起贫乏的语言,说些什么话,能够继续缓和这已经解冻的父子关系。
只是他依然说不出来,喉头梗着。
“岳燃?”
“啊?”这一声叫唤来得古怪,岳燃忙抬头,见岳定邦重新回到床边,皱着眉头打量着他,“爸,怎么了?”
“小许是怎么介绍你的?”岳定邦很严肃。
“……朋友……当面介绍,就是说我的名字而已。”岳燃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为什么难得煽情的父亲快速切换了模式。
“不,我的意思是,”岳定邦的眉头没有松下来,“你和小许,是谁进谁家?”
岳燃有点明白过来,他哭笑不得地对着父亲道:“爸!你在乎这个做什么?我和许谨之间没商量过这个……”
“那不一样。还是得商量商量,虽然你们也没法要孩子,但你总得给我个标准,我是要把小许当儿媳妇,还是姑爷?”岳定邦神色间有着岳燃这辈子都理解不了的惆怅。
岳燃无话可说,这回是真的无话可说,岳定邦又道:“要是你姐还在,你弟……也能安生下来,就算你们的妈走得早,也可以一家子热闹一场。”
“爸,等我们把岳宽欠的钱还了,喊他回来,我们带着小襄一起去见见妈和姐吧?”岳燃两手交握,互相克制住颤抖。
岳定邦点头,他看着岳燃,神色复杂:“那假如小许也去的话,算我们家娶的吗?”
“……算。”岳燃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岳定邦再次点头,连连道。
这场对话就在诡谲的内容中告一段落,陪床的岳定邦看了一晚上令岳燃万般无奈的电视后按时睡去,独留下岳燃夜不能寐。
他可以从与父亲的谈话中推断出,许谨没有把常襄的真正情况告诉父亲,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徒让老人担心,只是一份对常襄的担忧,却在夜里近乎撕心裂肺。
许谨来时,岳燃把录有与那些小凶犯们谈话音频的手机交给了他,许谨拿走了手机,和岳燃互换了卡,把他自己的手机留给了岳燃。
岳燃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将它打开,许谨关机前便调成了静音模式,他在黑暗中看着开机画面,眼睛在被光线刺入不适的同时,心中却是为许谨无微不至的体贴而微颤,他真不知自己是何德何能,瞎猫一般撞上了许谨——
这个比喻似乎不大贴切,许谨并不是死耗子,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另一只猫,黑,矫健,神秘,不可捉摸,却有种别具一格的柔软与温暖。
今天许谨问他会不会分手的时候,岳燃是真被激怒了,怒意之外,油然而生的惊慌在被他意识到之后,更加恐惧,他已经不大能够想像与许谨分手的将来,这对已经单身了十年的岳燃而言,是一件让他百感交集的事。
岳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不是依旧住着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勇敢到甚至可以为了爱情去死,却懦弱得受不了情人的一句猜疑。
相比起许谨那位前男友带来灾难,岳燃更害怕许谨发现了这点之后,果断转身,留下他一人去面对余生的空洞,而那才是岳燃真正无能为力的事情。
不过至少现在,岳燃把手指搁在常襄的号码上,心道,还轮不到担心将来的事情,一切都在好转,常襄的事也一定只是有惊无险而已。
怀着一线希望按下拨出键,果然是对方已关机的机械提醒,岳燃暗叹了口气,稍稍挪了挪身体,给常襄写道:“小襄,回来好吗?”
他将第一条信息发出去,直等到手机黑了屏,岳燃一激灵,再次将它按开,以极快的速度在手机上按着:“小襄,燃舅欠你一声‘对不起’和‘谢谢’,你千万不能有事”,他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打,就点了发送健,继而把手机握在掌心里,闭上眼睛,尝试睡去。
混混沌沌中,手机不知道震动了多久,岳燃赫然惊醒,心悸中发现手机已经震离了手,亮亮地在床边耸动,他不急细看抓过手机便把接听键按下,悬着的心在听到常襄的一声试探性的“燃舅?”之后,稳稳地落了下来。
“小襄……”岳燃回了一声,深吸口气,恳求道,“回来吧!”
“燃舅,我,我不能,我答应了要陪乐乐。”常襄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
岳燃想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么一走,双方家长的心情,虽然许谨没有详谈,但是对方父母肯定把常襄视作诱骗女儿的恶人,更要不依不饶,到时候闹到法庭上去,只怕是要罪加一等,他想问常襄到底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为已经死去的父母考虑过,一昧地去迁就满足那个尚未成熟到足以和男友共同承担风险的女孩,值得吗?
话到嘴边,岳燃又将它们全部生生吞咽了回去,他记得许谨说过的,常襄已经是成年人了,他的任何决定和选择,若不能理解,也要尊重。
然而岳燃始终学不来许谨的冷静,他咬咬牙,一再克制,最后只是问:“你们现在在哪?安全吗?”
常襄沉默了几秒钟,动情地对岳燃道:“燃舅,我会回去的,一定回去,你就再给我十天……最多十五天,好不好?”
岳燃差点冲口说出自己的伤势,但刚一个“我”字出来,他颓然地打消了念头,尽所有可能平静地对常襄道:“小襄,你不明白,我可以不追究,但是那女孩的父母会追究。你们这样一走了之,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总归得回来,在问题变得更麻烦之前。”
“燃舅,”常襄的聪明让岳燃不用多费唇舌,“你就直说我们自私任性吧,我劝不动乐乐,除了陪着她,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给我们点时间,让我们……”
常襄的话没有说完,通话断了,岳燃再次拨过去,那边又已经关机了。
第四十五章、
岳燃受伤的事,周筱霖还是收到好友的关心来电,才知道的。
同学加好友问,那个谁谁,你不是负责他的么?他那是什么事啊?真是那啥变态吗?哎,你知道他在哪家医院吗?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顺带做个独家?
这好友不愧记者本色,一段话结束必带出“独家”。
周筱霖秒懂为啥好友问岳燃是不是“变态”,这事与她的愚蠢密切相关,她如鲠在喉,却不能回答,反问好友,什么什么哪家医院?
好友说呀哟霖妹妹你就别瞒我了,你是他编辑你能不知道?我之前打电话去你们出版社,你同事说你休假了,嘿,你是不是去照顾那位去啦?哎哎,能不能扯出些红线的线头来啊?这在我们以前看的言情小说里不是多了这种情节么,好羡慕你负责的作家是个帅哥……
不耐烦地敷衍了几句,周筱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硬是把好友的电话掐断了。
她用手机查看两天没登录过的邮箱和公司内网,终于明白过来好友所说的事情。
同事早已给她发了邮件,有安慰有劝导,还附带说了岳燃受伤的事情,以及社里的大领导出了门,暂时还不会给她什么处分,到时候有什么消息肯定会通知她云云。
周筱霖盯着手机呆然半晌,岳燃受伤的来龙去脉同事也讲不明白,但是她直觉到那事肯定和原与明有关,经过这几天的静思,她已经从最初的愤怒恐惧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多亏了父母,他们知道她遇上事之后,没有跟着急躁痛苦,而是慢慢地替她分析,周筱霖终于了解到,这件事对她的最坏影响,就是她丢掉工作。
而已。
父亲说,霖霖,你就当休息一阵,那个作家,他就算要告,也不会告上你,只是他可能从此对你反感,你就先别想能不能得到人家原谅了,这是你没办法的事。
母亲则说,妹妹,要不咱一家人出去玩一趟?你工作以后,都两年没休过年假了,你不是早就想去看雪么,咱们下星期就出发好不?
周筱霖知道母亲其实是急糊涂了,九月份去哪看雪?北极圈还是南极圈?
但是她终于稍微地安心下来,整理起遇到原与明之后的一串事件,她不无头疼和伤心地发现,原与明一开始的主动就是不安好心,是明知她的职业和身份才刻意靠近,取得她信任后,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盗取了她与岳燃之间的信息。
岳燃也真惨,居然被那种男人爱上,周筱霖联系起此前在那个周末宴会上,与岳燃站一道的英俊男士,尽管自己也被无情连累,她仍然迅速脑补出一出互相撕咬的三角之恋,然后生气地发现自己成了炮灰。
找原与明算账的念头一闪而过,周筱霖在被直接上司骂了个头血淋头后,就已经深深地明白,这回倒霉的不仅仅是她一个,其中受伤害最深的肯定是岳燃。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伤害还包括实实在在的拿刀子扎,以及扎过之后还要传言是岳燃人品低劣,意图勒索猥亵未成年,这才导致这场血案。
同事的消息只到这里,后续如何,似乎也不清楚——她和周筱霖年龄相仿,又不在同一个组内,几乎不存在竞争关系,因此两人关系不错,并不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周筱霖清楚这点,面对这犹如闷棍般的真相,她缩在床上,呆楞了好久,突然下定了决心,弹跳起来,五分钟之内换好衣服,电掣风驰般出了房间,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见她一脸惶惶之色地出来,急忙将报纸丢到一边,站起身来迭声问:“妹妹?妹妹?你去哪?”
“我去探望,那个同事。”周筱霖道,“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啊?去看那个变态?”母亲近乎脱口而出。
父亲从厨房出来,察觉到女儿神情的变化,忙瞪了妻子一眼,转向周筱霖,平静地道:“你确实该去看看,只是霖霖,那个人愿意见你吗?你事先问过了没有?”
周筱霖一愣,她看着父亲,父亲从她的表情中已是了然,又说道:“你要不先用短信问问看,如果人家肯,你再去,省得白跑一趟。”
“不,”周筱霖想了想,坚持道,“就算他不愿见,我也总得去一趟,爸,你别劝我了。”
父亲见状,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去吧,小心一点。要是人家不乐意,你也别多纠缠,知道吗?”
周筱霖感激地向父亲点点头,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关门的瞬间还能听到母亲在后面喊着:“要受了气就赶紧回来,别在外晃着!”
她做了两次深呼吸,迈开了有些虚软的腿。
同事发给周筱霖的邮件里有岳燃住院的医院地址,但等周筱霖风尘仆仆赶过去后,问遍所有可能问的地方,得到的答复是病人已经转院。
这下子周筱霖犯愁了,这市里那么多医院,她可上哪找去啊?
结果还是没法杀个出其不意,必须先联系岳燃吗?
离开医院后的周筱霖没有马上想好下一步的行动,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愣了很久,她掏出手机,踌躇中徘徊不定,最终还是在一辆驶入医院救护车的鸣声中,咬牙拨通了岳燃的电话。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然而里面传来的,却不是岳燃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男子先是“喂”了一声,不见回应,便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解释:“你好?我是岳燃的朋友,他现在不方便接听,请问你……周小姐,有什么事吗?”
周筱霖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自我介绍,提出要见一见岳燃的要求,不想对方居然满口就答应了下来,她松了口气的下一瞬,心又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