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释天已经在天牢中枯坐三天,这里暗无天日,潮湿阴冷,到处充斥着腐朽的气息。
他身板笔直,端坐在一堆枯草之上,神色自若,如往日的清贵公子端坐于竹林石台品茶一般。
这几天,牢房不断有人被带走,江山易主,权力更替,年轻的帝王自是要扫除前朝势力的。
这时有人告知他,宫中有贵人召见,他随着内侍出了天牢。
触碰到光明的瞬间,抬手遮在眉骨处,那么好的日光,已经多日没看到了,抿嘴笑了笑,心情似是不错。
依旧是一身白衣,上面绣的竹子像他的主人一般挺拨傲骨。消瘦的身躯显得衣袍愈加宽大,寒风从宽大的袖口灌入,他的面色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然神色自若,也许是已经麻木了。
内侍推开紫宸殿的门,那人蓦然回首,带着上位者他的森然与威严。
“罪臣帝释天,拜见皇上。”
“太傅,多日不见,别来无恙。”阿修罗身着玄服华冕,从座上稳步走下,浑身杀伐之气。冕冠上的十二垂珠,使他的表情不真切。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重合,曾经直率赤枕的挚友,成了杀伐决断,心机深沉的帝王。
是什么让他转变如此彻底?亦或者,眼前才是真实的他,从前都是伪装。
“太傅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帝释天轻笑,“臣在想,眼前的人竟如此陌生。”
闻言,阿修罗转身背对帝释天,目光沉沉。
“你从来不了解我,不了解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了,若非所图甚大,又怎会蛰伏这么多年,算计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我……”说着风轻云淡的话,心口却阵阵钝痛。
阿修罗背影一滞。
良久,帝释天哑声问道:“陛下召臣来,是要赐臣毒酒一杯吗?”
阿修罗眼底多种情绪闪过,最终轻笑地说:“太傅乃是朕的股肱之臣,朕怎么舍得。”抬手拂去帝释天肩上的雪,“太傅是最爱干净的,回去吧,好好梳洗一番,明日还要上朝。”
康公公会意,请帝释天出去,一路送出宫门。
帝释天不解,为什么近身伺候的内监总管还要这个跟随代宗多年的人。
康公公看出帝释天的疑惑,解释道:“幼时,婉嫔娘娘曾帮过奴才,救命之恩,不敢忘。”
帝释天哂笑:“所以,你明里是代宗的人,暗里是我的人,但实际,却是阿修罗的人。”
康公公低头不语。
帝释天自嘲的望着辉煌的宫殿楼阁,无力感残忍的爬上心头,这些年,枉为他人做嫁衣了。
大臣们最近很疑惑,明明当日新帝把太傅打入大牢,可三天后放出,一切照常。甚至早朝时,无论什么事,新帝总多嘴问一句太傅的意见,太傅则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暗讽新帝。
他们都替太傅捏了把汗,以为新帝要发怒时,新帝只是或笑或呆的盯着太傅静默不语。
臣子们私底下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新帝城府甚深,圣意难测。
月儿又圆了,帝释天在内侍的带路下,来到丹凤门之上的阁楼,年轻的皇帝已经端坐在那等候多时。
听到脚步,他收回望月的眼神,看向来人,笑得温和。
“太傅来了,快坐!”
“在汝南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月,想着你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抬头望月,我们虽相隔千里,可至少能看着同一个月亮。”
帝释天坐在案几一侧,并不言语,目光淡淡看着衣袂上的纹理。
阿修罗看着意兴阑珊的人问道:“太傅不信吗?”
帝释天瞥了他一眼,不带情绪地说道:“臣竟不知陛下所言哪句真哪句假。”
眼前的人已经不复年少时的青涩,是了,现在想起来,以前的桩桩件件,都有端倪。
帝释天冲他莞尔一笑,眼神却像结了霜。
“京城时疫,你如何进来,哪怕武功高强,没有内应也是不行的吧?那位神医,京城众多大夫太医均无力救治的时疫,他简简单单一个方子就行。如此能人,恐是你麾下的,你又是从何时起招集能人异士?”
“那年江南遇见你,你也说了谎,名为游山玩水,实则勘察局势,发展势力。我斩了徐智,重新提拔官员,实际却替你洗了牌,江南从那时起,恐怕遍地是你的势力了。”
“你去辽东,嘴上说着担心我,实则去布局,当时对我的计划全盘知晓了是不是?骠骑将军庞禹看你的眼神如此奇怪,当时我担心他是否认出你的真实身份,实际上,他早已经效忠于你。”
“还有司空何信,为你开城门的京兆尹。不,还漏了一位,禁卫军统领陈恪。”
阿修罗风轻云淡的吹了口热茶,“不妨畅所欲言,太常寺王主簿也是我灭的门,谁敢伤你,我就要他的命。”
帝释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嘴唇紧抿,起身掉头欲走,却被阿修罗拽入怀中,撞在他温热坚硬的胸膛上。想推开却被禁锢得更紧。
阿修罗钳着帝释天纤细莹白的手腕,“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把我扔到封地的?没有力量,自由不过是昙花一现,更遑论爱恨,这是太傅你教给我的道理。”
帝释天惊讶抬头,看到阿修罗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说了,当初是为了保护你。”
阿修罗加重手中力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帝释天,你什么都可以做,但决不能离开我,你用你的方式推开了我,我也只能凭本事把你抓回来,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话毕,他抬起抓住帝释天的手,在帝释天洁白如玉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眼神依旧疯狂,目不转睛的盯着帝释天。
手背的酥麻感让他如触电一般,心跟着漏了一拍,记忆流入脑海。那年阿修罗把他抵墙上,眼中流露的疯狂跟现在的并无二致,从那时起便下了决心吗?
眉宇间惘然色加重,心乱如麻,挣开阿修罗的手,并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打破平静,阿修罗依旧歪着头,舔了唇上渗出的血,玩世不恭地笑道:“若是不解气,往这边,再来一掌。”
“疯子!”帝释天语气轻柔的丢下这句话,转身跑了。
“陛下……”康公公走上阁楼,目光担忧的说道:“太傅刚刚下楼,看样子气得不清,这可如何是好。”
阿修罗望着帝释天疾步离去的背影,神情落寞,“无妨,朕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磨合。”
行宫夜宴,太常卿刘爽近日一直努力讨好新帝,这不,他新得了一名长相极佳的舞姬,就迫不及待献上了。
那舞姬一边扭动纤细的腰,一边媚眼如丝眼波流转的勾阿修罗,她笑得放肆,一脸的志在必得。
她自负美貌,又从小学习媚术,勾引男人未尝败绩。从没有男人能够逃离自己的魅力,她如此想着,面上笑容愈加绚烂。
阿修罗嘴角含笑欣赏舞姿,刘爽心中暗爽不已,认为皇帝已经被自己献上的舞姬吸引,很快就纳入后宫,到时候,舞姬吹吹枕头风,自己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指日可待!
他兴奋的搓手,示意在场的人跟自己下去,别误了皇上好事!
顷刻间,空旷的宫殿,只余阿修罗与舞姬。
舞姬跪在一旁斟酒,她深知,赢得天下男人宠爱最直接的本钱,是自己年轻妖娆的身体,以及大胆鲜活的欲望,因此她从不掩饰自己所求。
可惜她高看了自己轻浮的智慧。
“奴知道,只要讨得陛下欢心就够了。”她将酒杯递上,绽放一个自认为勾人的笑容。
“哦?太常卿教你这么说的?”阿修罗眼神慵懒,笑得漫不经心。
“不,是奴自己意会的。”舞姬想到刘爽对自己的叮嘱,不单要帮他说好话,吹枕头风,还要拉踩他的政敌——帝释天。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让奴做什么,奴就做什么,这是本分!不像太傅大人,自持矜贵,屡屡与陛下作对,一点没有为人臣子的自觉。”
阿修罗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匕首,正寻着他人的心口狠狠扎去,笑得阴冷无比。
“你竟敢自比他?”
“陛、陛下……”舞姬吓得语无伦次。
阿修罗的手已经抚上舞姬纤细的脖子,“何必装得楚楚可怜?用你的哀嚎,或许还能取悦于我。”
咔嚓一声,舞姬的惊呼没来得及出口,猩红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脖子呈现一个诡异的弧度,软软的往后倒去。
“陛下!”大殿的门被撞开,帝释天手持长剑冲进来,因跑得太急,头发有些许凌乱。
他看到舞姬的尸身,面露惊讶,拱手致意:“太常卿刘爽献与陛下的舞姬,乃是鲜卑奸细,臣已将刘爽斩杀。”
阿修罗回首,目光留连在帝释天身上,笑得一脸玩味,“你杀了刘爽,然后急忙赶来护驾?”
帝释天并不回答,反而问道:“陛下又是何时知道舞姬是奸细的?”
“一开始。她所习媚术,朕曾在西域见过。”他话锋一转,“太傅,你杀刘爽真的只是因其勾结奸细?朕觉得……”
“嗯?”
“太傅是吃醋,暗恨他献上舞姬,听到朕与舞姬独处,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就……不过太傅放心,朕心里只有你。”
两个人对视许久,最后各自别开了脸。
帝释天羞赧,佯装生气骂道:“厚颜无耻!”,然后转身离去。
阿修罗对着帝释天的背影大喊:“真的!朕心里只有你!”,他眉眼舒展,露出入京以来第一次会心的笑容。
话说两头,乌桓国主知道中原王朝必容不下自己,投奔鲜卑拓跋氏去了。
如今的北方,匈奴数次败给鲜卑,举部西迁,鲜卑中近年发展势头最盛的,要数拓跋氏。
边关传来拓跋氏犯我边境,吞了并州数郡的消息,西北边境狼烟再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神宗皇帝阿修罗提出御驾亲征。
众官员大惊,又亲征,这就是皇室血统的共性吗?代宗被擒还不够,这位刚继位不久,又想送人头?
除了阿修罗汝南带来的旧部,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慌了,他们在宣政殿磕破了头,依然没能让神宗改变主意。
散朝后,神宗开口让太傅留下。
“你怎么看?”
帝释天摇头,“我也不同意,太冒进了。”
阿修罗要拉他的手,却被帝释天躲开,他依旧是低着头,阴影中的脸表情不明。
阿修罗笑道:“还在生气?”
他朝金銮宝座望去,“你可知我什么要坐上哪个位置。”
“因为你。”
帝释天目光凝住,阿修罗眼中荡漾的深情刺痛了他。
“我的帝释天心怀天下,既然你有这样的梦想,我就为你铲除前路一切阻碍,为你创个太平盛世。”他说得平淡无奇,可帝释天却听的心惊肉跳。
“不管朝臣同意与否,我都要亲征。放心,我不是三哥那蠢货,行军打仗是我的强项,我去后,朝政大权交给你。”
“这次若我凯旋归来,你能不能不再生我气?”语气中染上一丝祈求。
“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叫你失望。”
“宗亲及朝臣,那等庸才,岂可共谋天下之事?开疆辟土,征战沙场,扬名天下,我才是你最优的选择。”
帝释天怔怔站在那里,闭上眼睛,良久,再次睁开眼,眼眸中泛出感激。
明白他要说什么,阿修罗食指抵在他的唇上,“不,我要的不是感谢,我要你给我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当阿修罗宣布这项决定时,底下鸦雀无声。
群臣心想:不是数月前才把太傅打入大牢吗,如今却推心置腹,还全然信任的把大权交给太傅。甚至出征那天,率兵出城,还回头对太傅喊:“太傅,等朕凯旋归来!”
这两人几时那么好了?以及,几时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