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时夏一的左手都不自在,像麻木已久才捡回了知觉似的,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种存在——户外的冷风,地铁车厢里的扶手,暖烘的咖啡杯,就连办公桌上那日复一日敲了八百遍的键盘,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他手上多了个平常没有的玩意儿。
这玩意儿在别人手上时他从来不会关注,到了自己手上,耀眼起来了。
尤其从洗手间出来,站到水龙头前,那还是洗手吗?那是光明正大开小差!
其实从进洗手间他就已经开上小差了,解皮带、拉拉链,总有个什么晃他的眼,无法忽略。他会一下子想到卫淙,想到那个家,想到自己是结了婚的人。
多奇怪,仿佛今天才是新婚,之前的一年不作数。
就因为无名指上套了这么个小小的圈,人怎么这么贱啊?
这么个圈,既没多沉也没多贵,但就是让时夏一感到自己值钱了,有底气了,一举一动和往常不一样了;这么个圈,比盖了章的证更能彰显时夏一的已婚身份、幸福归属,见了鬼了!
欲发消息探探卫淙的心情,恍然意识到卫淙早上是空手走的,只有他时夏一一人戴了戒指。他怎么这么自觉听话当回事?
有点尴尬。
算了,不问了。时夏一刷起手机,寻思晚上去哪里浪漫一把,他请客,也算礼尚往来了。
哪成想部门加班,一屋子人订了外卖一边开会一边果腹。时夏一过意不去,溜出去给卫淙打电话,没提戒指的事,只说不能一块儿吃饭了,改天一定赔罪,请卫淙来一顿硬壳的。
“哎,没事。”卫淙听上去没什么精神。
“你下班了吗?”
“准备走。”
“用不用给你订个外卖?”时夏一摸不准卫淙是被扫了兴还是真的无所谓,为何对戒指或纪念日怎么过只字不提。
“这也改天吧,”卫淙说,“真没胃口,我好像有点感冒,想回家睡一觉。”
这是怎么闹的,时夏一心口一提。当然要关心,可关心底下难免抻出来一根岔,心想,自从两个人认识也没见卫淙闹过哪不得劲,偏偏今天这日子闹,是身体不得劲还是心理不得劲?
嘱咐了三遍药在哪、吃几片、有事给他打电话,时夏一回了办公室。
这下子弄得他也没胃口了,看着油腻腻的披萨,咬了几口就往旁边一推。心里总是悬着一件事,散了会时夏一就往家奔。卫淙已吃过药,洗过澡,换了睡衣在卧室养神。时夏一蹑手蹑脚走进去,伸手朝那额头探。明明不是左撇子,非就伸了左手。
“没发烧。”卫淙阖目笑了,从被子里窜出胳膊扣住时夏一要跑的手,“你倒积极,我想着晚上互相戴的——昨天不是说我不浪漫吗?”
“啊?”时夏一脸热了,感觉自己倒像发烧,“那怎么着……那现在戴?”
他欲将戒指往下拔,被卫淙截住了:“什么眼神,没看见我也戴了?”
时夏一这才开了台灯,坐到床边,突然间不好意思与卫淙对视,垂着眼皮笑一句:“什么时候准备的?”
“没几天,要不什么都没刻呢。”
“想起什么来了?”
“你听真话假话?”
时夏一警惕起来,眯眼朝卫淙一瞄,决定不上当:“哪个都不听。”
“别啊,选一个。”见他扭脸,卫淙急急扯住他,人也坐起来了,对时夏一捏胳膊搂腰,就差咯吱了。
“干嘛呀,看你就没憋好屁!”时夏一笑着,躲着。
“快点儿,让你选就选,这么费劲呢。”卫淙死活不撒手,到底没有放过时夏一的痒痒肉。
不过半分钟,时夏一就被卫淙按到了床当间,拖鞋都甩丢了,呼哧带喘,逃无可逃。
“不是,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你是真难受假难受,我看你吃错药了吧!”
“别欺负我啊,我是病人,难受着呢。”
“哪难受?”
“哪都难受,头疼、嗓子疼、腰疼——浑身疼。”
卫淙嘟嘟囔囔地收了手,时夏一总算得空扥扥自己的衣服,翻身起来将卫淙重新塞回被窝,一边塞一边笑:“你还腰疼,诶呦,真看不出来,是不是要说是昨晚上着凉了——都赖我?”
卫淙不顺此茬,捏着被沿把自己整个蜷进被子里,只露一颗脑袋在外,仍是嘟囔:“难受……饿了……”
他这副哼哼唧唧装可怜的赖样让时夏一看得一愣,十分的不习惯,又觉得好玩,新鲜极了。
看他跟个小孩似的,生病了就找大人耍贱……行,那他时夏一就当一把大人,上前胡噜胡噜他的头发,哄着问:“饿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面汤怎么样?”
卫淙转转眼珠,流出犹豫,不知是否嫌时夏一的主意过于打发他。
“倒炝锅的,不是嗓子疼嘛,别吃油腻的了。”
时夏一转去冰箱扒了一下头,回来说:“家里也没别的,只有西红柿,行不行——你爱吃番茄口味的呀!我小时候每回不好受,我妈就给我做面汤,好熟,好消化。”
说干就干,时夏一到厨房烧上水,给西红柿去皮、切丁,择香菜,打鸡蛋,两把挂面预备好,嘁哩喀喳,不到十五分钟,热腾腾的西红柿挂面汤起锅了。
“就点了几滴香油,不腻!”
时夏一端着汤碗走出来,想问卫淙在哪吃,在床上可要当心点,别烫了洒了。
哪还用问?卫淙已从被窝钻出来了,瞪着俩眼等在餐桌前,嗷嗷待哺,真回到小时候了。
“嗬,你也够积极,闻着味就出来了。”
“又揪我刺儿,欺负病人——我说,你这碗是不是大了点,喂牲口呢?”
“不知道谁揪刺儿,吃现成的还挑。”时夏一搁下汤碗,紧搓了几下挨了烫的手指头,“不是叫了半天饿了——你先吃,吃不了给我。”
说着,钻回厨房拿筷子。身后卫淙的声音追来:“加班没吃饭?”
“吃了,但也还能再吃。”
“那你再拿个碗,我拨给你。”
时夏一没应声,单捏了筷子回来递给卫淙:“吃你的吧,别倒腾,一会儿凉了。”
“我可都霍霍了?”
“我不嫌。”时夏一坐下来,笑模笑样地望着他。
见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将入口又停住,假惺惺地确认说:“真吃了?真不嫌?”那语调和眼神,怎么听怎么看都是反话:你嫌我还少啊?
“这你可冤枉我,我从来就没嫌过你——我哪嫌得起你啊,你不嫌我就不错了。”时夏一目光诚恳,朝卫淙抬抬下巴,“尝尝,咸淡?”
“可以,正好。”卫淙连汤带面地吸溜了几大口,一边嚼着含糊道,“你也别给我扣帽子,我要是嫌你,一早就不会搭理你。”
“那是,都叫你爸爸了,好意思嫌我?”时夏一小臂交拢搭在桌沿上,一手转着另一手的戒指。
餐厅和客厅均亮着灯,餐桌上方的悬灯也亮着,亮与亮相交相叠,映得卫淙脸上瞧不出一丝影,肤色格外匀净;头发有些乱,不如平日出门上班那么精神,但也不像清早刚睁眼没抓没吹时那么戗杂,非要说,倒叫时夏一好奇起他的学生时代。
“诶,你以前真的没谈过恋爱,都是约炮?就没人追你?不可能吧。”
卫淙唏哩呼噜埋头填腹,看上去真饿了,听见这话从碗口抬起眼,缓缓咽下刚入嘴的那绺面,说:“你这面这么贵?我现在吐还来不来得及——这审我都审到几年前了?”
“绝对没有!随便问问而已。”时夏一连连摇头,比了个无辜至极的手势,“我捍卫你保留隐私的权利。”
卫淙不语了,只将头埋得更低,眼皮都不掀一下,刚还嫌时夏一拿他当牲口,倏忽间汤都不剩一碗面全净。
时夏一抽了纸巾递给他,忽记起他在喊饿之前的话茬:“差点忘了——那真话假话怎么回事,真话是什么,假话是什么?”
“刚才就让你挑,你不挑。”
“现在挑。”
“现在只能挑一个。”卫淙还挺横。
时夏一想了想,说:“假话。”
卫淙的表情明显意外:“你确定?”
时夏一点头:“假话一般好听点。”
“错了,”卫淙和他对着摇头,“真假不在于好不好听,在于是不是诚心实意——还选假话吗?”
“那就真话。”时夏一改口。
卫淙笑起来,往椅背上一靠,胸有成竹道:“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
“耍赖?”时夏一瞥他一眼,“别以为是病人就可以蒙混过关,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有什么难猜,你都写脸上了,口口声声牢骚多少回了——不就是那膏药嘛?其实你也不想想,同事都知道我结婚了,也不是没见过你,我能跟谁走太近?那家伙那么能作,惹出骚来,形象毁于一旦的是我,我还混不混?我疯了?我也不愿让人在背后议论啊,公司那么多人,最不缺八卦,我凭什么当调料。”
“呦,这么说全是为了我……不对,为了咱俩这日子?”
很奇怪的一件事,戴了婚戒的时夏一反而羞于将“婚姻”两个字摊到桌面上,临出口改成了“日子”。
婚姻和日子有什么不同,对他时夏一难道不是一回事?还是说,他对这场婚姻的投入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婚姻会杀死浪漫吗?哪怕那浪漫不是情感的,是人天性所带?取而代之的是稳定,这且是好的、合格的婚姻。不好的、不合格的呢?干脆什么也没留住,全给磨光了,只剩那一纸证明,证明两个人曾一齐头脑发热撞过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若清醒了尚不算晚,不肯清醒就没救了,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意孤行,那时就不是婚姻成了坟墓了,是整个的生活——日子成了坟墓。
但不管怎么说,卫淙的回答让时夏一感到快慰,感到没有白在心底、在实处把这场婚姻当做一回事。
“诚心实意,真的。”卫淙深表肯定,直白又坦然地对时夏一保证,“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我对那膏药没兴趣,他对我也没多大兴趣,他就是自己的日子过得不舒畅,婚姻不幸福。”
他跟你说的?你们都聊些什么啊,真够套路的,这不是说着说着就开始倒苦水,然后就抱到一堆去了嘛,电视剧都这么演。
时夏一腹诽凿凿,忍着没说,说出来岂不流俗,也破坏气氛,这日子终究难得。
于是起身收拾桌面,拾净狼藉端着碗筷进厨房前,他突然很想问卫淙一句:你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