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渐浓,苏倾奕越走越觉得不对,这一出似曾相识。难不成又是个人行为?打着劳动的幌子。这一想,苏倾奕站住了,问他们是不是工宣队的,还是厂保卫科,不是的话,他们没有权利提审或者扣押他。
无人应声。
苏倾奕开始往回抽胳膊,几个人越发拖拽他,不知谁的手伸过来,死捂住他的嘴。真是私刑了。苏倾奕被搡进一间满是霉味的废料库,一盏十瓦的灯泡悠悠冒着光,一点动静就让那黄里尘飞土舞。
“你们干什么?”
“你们”是一帮十六七岁的混小子,堵着门,岔着腿,用贺远的话说就是胡臭,身架子没长开,泼皮的脸先长开了。听苏倾奕这话,他们笑起来,挤眉弄眼地笑,其中一个故意糟改苏倾奕的斯文腔,捏着嗓子朝其他人拉长音:“你们干什么——”
全体哄笑。苏倾奕感到满屋的霉味更重了。
“把他弄过来。”一个声音从左手边传来,听上去年纪稍大些,像这伙人的头。
十瓦的光亮照不到屋内每个角落,难怪苏倾奕没发现他。人在光里才衬出周围的黑。那人坐在桌子上,脚蹬一张椅子,苏倾奕被两个跟班架到他跟前,还没站稳,肩膀就一痛,膝盖窝也一痛。
“跪下认罪!”
又是这一套。新社会了,动不动就命人下跪,怎么不管这叫“四旧”?苏倾奕低眉不语。那头倒忽然出手了,不打,只是一个莽劲把苏倾奕的下巴掰起来。然后,那人叫了一声:“苏老师。”
语调不阴不阳,苏倾奕一听就明白不是自己的学生。一下想到当年的几个学徒工,可再打量又不是。十年,人怎可能不变样。苏倾奕心里诧异,一时摸不清这些混小子耍什么花招。
花招自己开口了:“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他松开手一甩,在苏倾奕脸上拍了两下,“提个醒,还记得过去你扇过谁一巴掌吗?”
这么说就是那学徒工。冤家路窄,苏倾奕不禁又打量他几眼。
“别辨了,你扇的是我哥。”那人踩在椅子上翘了个二郎腿,鞋尖正顶在苏倾奕一侧肩膀上,“这事儿我也是前阵子才听我哥念叨,是不是很巧啊苏老师?就是太遗憾,我哥不在厂,只能我替他跟你叙叙旧了。”
话挑明,苏倾奕心已有备,大不了一身皮肉顶着,挨一顿痛几天。
对方却又撤开一步:“没别的,就是想听听你到底为嘛扇他。”
“妈的,你个反动走狗还敢打人?!”
“老大,咱跟他废嘛话,直接揍啊!”
“揍他揍他!”
屋里其他人都是首次听闻这么一段,吵吵着要替老大的大哥报仇。
“嚷嚷屁!把狼招来!”老大喝住他们,拿眼神让他们一个个都闭上嘴。收回视线,他问苏倾奕:“你当时为嘛扇他,就因为他摸了你一把?又不是黄花闺女,至于嘛?”他语气里听不出不逊,倒像真的十分费解。
他越这样,苏倾奕越不安,还不如遇个不长脑子的,攥着拳头当理说。
突然,他揪住苏倾奕的衣领,结结实实甩出一耳光。第二个再甩下来,苏倾奕开始躲,一个可以忍,只当回敬,还没完了?!可是哪躲得开,身后马上有手助阵,扯着苏倾奕乱七八糟的头发,把人往自家老大眼前送。
统共挨了多少下苏倾奕没有数,用他们的话说是:“人民群众吃过的苦,现在加倍让你尝尝!”每尝一下,对方都佐一句:“你凭嘛打我哥?”苏倾奕闭口不吭,不吭就再打。“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我哥!”苏倾奕感到喉咙里一股腥气。
对方终于停手了,盯着苏倾奕的脸,莫名其妙堆起个笑。笑得苏倾奕汗毛扎起,直觉不妙。果然,他朝其他人扫一圈,说:“这么摸不得,该不会和咱们长得不一样吧?”
“操,哪不一样?”
“扒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都是男的,有嘛好看?”
“没准他少长一样、长多一样,要不怎么摸不得?”
“别他妈孬心我!”
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什么叫秀才遇兵,现成的教材,苏倾奕真怕这帮混子人来疯,他宁愿挨耳光。
“你们打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我。”
“就侮辱了怎么的?”碎催们跋扈起来。老大一摆手,腾到一边,说:“来,让他知道知道,对付阶级敌人咱们向来是想干嘛就干嘛。”
得了命令,一伙人立刻围着苏倾奕拉扯起来。
“别太过分,你们没这权利!”苏倾奕蜷在地上,死死扣着皮带。多少委屈多少冤,他都能咽,这事不行,这一刻他就钻牛角尖了,什么爱人儿子,他全顾不上,只想着若是真被这帮混子扒了裤子,他还不如一头撞死。打他吧,抽死他,活着干吗?活着就给人家当笑料,当人家嘴里的下饭菜……
他护得紧,裤子死活褪不下去,大半个后背亮出来。老大手里的烟已抽下去半根,烦了,吆喝说:“行行,别弄了,给他一顿瓷实的。”话毕几秒,又补一句:“别打头脸,其余随意。”他也知道伤在明处不好交代。
其他人心照不宣,一看就是老手,抄的净是木棍擀面杖,皮带不用铜头那端,用也裹了料子,不抽要害,疼就行。
没扛多久,苏倾奕全身都火辣起来。他把自己弓成个虾米,抱胳膊护着头。起初,疼一下他还哆嗦,渐渐连哆嗦的力都失了,闭上眼一分一秒地捱。
哐哐哐!门被拍得震天响。
“谁在里头?开门!锁门干吗?!”
苏倾奕全身的劲都泄没了,踏实了。这是贺远的声音。
“偷料是嘛?再不开门喊保卫科了,要不公安局?”这是不认识的声音,“哪个车间的,躲里面干好事儿呢?喊大伙来参观参观?”
“他妈的开门!听得懂人话吗?!”又是贺远的声音,等不及踹门了。
你推我我推你,门到底开了。贺远冲进去,一眼看见地上的苏倾奕,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恨不能以牙还牙。
话全让孟晓昆说了,连蒙带唬:“我说这人该到我们车间了找不着呢,敢情让你们关起来了?跟谁汇报了?他是罪人,有大会批判,轮得上你们开小会,你算哪级组织啊?瞅你们就眼生,不是厂里的吧,哪个部门的,还是哪个宣传队?都不像,我看是趁乱搞破坏,举着红旗反红旗!人在我们厂伤了,安的嘛心?小小年纪这么歹毒……”
谁不会上纲上线,就看想不想。没两分钟,一伙人骂骂咧咧全溜了。贺远已扶起苏倾奕,替他拍着满身的土,上上下下看他哪里受了伤。
孟晓昆朝门口一斜下巴,说:“走吧,躲一宿。那边乱套了,强工给送医院了,到时我就说苏老师也挨打了,跟着上医院。看吧,过后有的闹,人家家属能干才怪。”
苏倾奕还有些犹豫,怕劳改队找不到他又给他扣帽子。贺远不管了,背上他就走。
雾真好啊,成了掩护。苏倾奕趴在贺远背上,不知怎么,安全了,浑身的疼痛反而一层层放大,他一路哆嗦。
“带你上医院吧。”贺远说,声音都有点哽咽。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苏倾奕小孩耍赖似的,在他耳朵边褶咧,“我想洗个澡。”
夜深了,澡堂哪还开门,就是开也不敢随便进。贺远忍着鼻腔酸意,应道:“行,咱回家,我给你洗。”世界这么大,就算哪都容不下咱们,也还有家,也还有我给你当牛做马。
回家!
车早没了,贺远背着苏倾奕一路走,到家已是子夜。烧了热水擦身,又上药。人正面还好,伤全在背过身,从脖子到小腿几乎没有好地方,净是肿起的红棱子、青印子,叠着,摞着,破皮淤血。有些是沉伤,贺远不敢多问。
苏倾奕看上去倦极了,眼皮都支不动,只有碰疼了哪他才抖一下。贺远揣了一肚子话想和他说,又不忍心耗着他。先好好睡一觉吧,到家了。
苏倾奕几个月没有睡过这样的整觉,第二天一睁眼,浑身的骨头要散架,动一动哪都疼,想翻个身,翻出七老八十的动静来。
屋里挂着帘,贺远不在,桌上一张字条,写着“上厂一趟,头中午回,等我”,苏倾奕看了就笑,笑那两个实轴棒槌一样的大叹号。都能想出贺远使了多大的力,苏倾奕过去总说他,写字是最轻巧随性的事,下笔从心,你当磨刀打铁呢。
“我不磨刀,我磨你。”贺远把人一抱,两个就磨到床上,磨进被里……想想仿佛上辈子的日子。苏倾奕费劲地撑起自己,腿搭到床沿刚要下地,贺远推门进来。
“醒了?”他身上一股凉气,夹杂饭香,“饿不饿?”
真是上辈子了。这场景多少年没见过,还是贺远母亲去世那阵,两个人初住到一起,赶上歇班苏倾奕偶尔享一回福。后来日子越过越忙,再添了苏思远,三口人的早上像打仗,苏倾奕拉扯孩子洗漱穿衣,贺远负责把早点端上桌。睡懒觉的工夫都没有,想睁开眼就有吃有喝有人疼?梦里的美事。
“还迷糊呢?”贺远见他发愣,过去逗了他一个脑锛儿。
他干脆又闭上眼,睡回笼觉似的抱住贺远的腰,脸往前一埋,过会儿,脚也上去了,把贺远的腿当了柱子别,上下不撒开。
“我每天一躺下总想这个味道,就是闻不着。”
“哪个味道?”贺远说,“我身上的?”
“特别想得慌。”苏倾奕往后撤开脸,开始解贺远的衣裳扣子。贺远以为他憋坏了,大白天就想亲热,便配合地褪袄袖。苏倾奕倒一抬脸,一个笑浮上来:“干什么,不嫌凉?”
“你不是要?”
“我就想闻闻你。”
嗨,领会岔了,可见多久没在一块儿。贺远搂住他,让他使劲闻,闻够了吃饭。
两个人在自己家里说悄悄话,不知怎么都轻声轻嗓的。苏倾奕说他现在从地下室搬到一楼了,证明组织和群众认为他有所进步。贺远说带几件厚衣裳吧,还有棉鞋,冬月末了,眼瞅着进腊月,不知过年会怎么样。
“小远听话吗?”
“听话,又长个儿了。”贺远笑着朝后一偏头,“门框上新划一道,得空就过去比。”
“是吗?我看看。”
门框几十年了,斑驳老旧,一边是贺远从小划的道道,一边是苏思远。苏倾奕过去一比,直感慨:“一眨眼都到我肩膀了。”
“大孩子了,快熬出来了。”贺远说,“晚上把他接回来?”
“嗯。”苏倾奕点头,过一阵又说还是别了,苏思远这孩子眼太尖,家里什么事都瞒不了他,藏不住,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能看出自己爸挨打了。贺远说上回从学校回来,他当了几天闷葫芦,他那嘴打小就不识闲,抽冷子不开口就是他心里有疙瘩,难受坏了,还是别让他知道太多,影响他情绪。
“真到回来那天再告诉他。”
“听你的。”贺远看着苏倾奕,突然说:“给你理理头发吧?”
这话真非想一出是一出。这两年苏思远大了,越来越知道要好,表现尤其明显的一点就是护头发,像五六岁时那样随便一剃不行了,他不愿意。为此贺远还纳闷,说又不是小姑娘,那么在意头发长短干嘛。苏倾奕说儿子的头发随爸,发质偏软,不像贺远剃个毛寸也不难看。每回去理发店,剃头师父总恨不得给孩子剃秃了,苏思远能干才怪。不过小孩子的头发总归好收拾,这方面苏倾奕又有耐心,从去年开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给苏思远理头发。看多了,贺远也摸出点门道,试过一回见苏思远没抗议,渐渐就他俩谁有空谁给理了。
苏倾奕的头发从初秋被糟蹋过一通,到现在一直未理,长的地方盖过耳朵,短则不到一寸,参差不齐,像狗啃的手艺。是该修修了。虽说修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权当换份心劲。人活就活个心劲,甭管什么年月,没了心劲就是混吃等死。苏倾奕岂是混吃等死的人?
吃完饭,贺远烧壶热水,找了条旧床单,把苏倾奕冲着大衣柜的镜子那么一围,沾热水打湿头发,剪子就嘁哩喀嚓上了。他一时前一时后,一时左一时右,装作随口问起苏倾奕昨晚动手的那一帮是什么人。
“不认得。现在学校哪还上课,学生们不自觉,到处晃荡难免闹事。”
苏倾奕尽量把事情简单化,其实本来也不复杂,他怕贺远咽不下这口气,跑去算账。这情势,算谁的账,再给自己惹一身脏,太不值当。
“我看他们整强工更厉害,给人家腿上绑焊条,一边几十斤,叫人怎么走路啊。”说到这儿苏倾奕想起来,“诶对了,昨天我都没看见,就听见有人喊,强工怎么了,摔着了?”
“啊,手给压了一下,人没事。”贺远也尽量把事情简单化,哪敢说强工没了一只手啊,苏倾奕不得心惊肉跳。贺远都心惊肉跳,今早上一进车间就听说强工家属已到公安局报案,说这是犯罪,是破坏“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恶意典型,必须严惩肇事者。
真叫孟晓昆说着了。
苏倾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点点有了人样。他问贺远怎么找到他的?
贺远正修到他一侧鬓角,凝神屏气了半分钟才“嗨”一声,说:“这得亏了孟晓昆,要不我还往大仓去呢,哪想到废料库,平常都想不起去的地界儿。”
“他怎么就知道往那儿去?”
“他没少和女同志在那儿犯错误。”
苏倾奕不应声,从镜子里扔给贺远一个眼神。
贺远马上领会,笑说:“我可没有,我就想和你犯错误。”
“和我是犯错误?”苏倾奕的眉毛提起来。
“诶呦,看它,净胡咧咧!”贺远拍了自己嘴一下,“和你是绝对正确的道路。”
这时多少是句玩笑,晚上上了床,贺远是真有心走走正确的道路。尤其这样孩子不在家的良宵,多难得,搁平常两个人绝对不会虚度,但眼下时候特殊,他一起旖旎心思,脑袋里总有个声音吆喝他:打住,也不看看苏倾奕那一身的伤,你不心疼?心疼。所以他憋着自己。
没成想苏倾奕先吻上他。一下子,从头到脚热起来。热在两个人中间流淌,门外再冷还算个什么。
“我想做。白天就想了。”苏倾奕跨到他身上,从来没这么急不可待。
贺远说:“你身上全是伤。”
“我在上面就行,碰不到。”
头一回,贺远收手收脚,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苏倾奕。看他半趴在自己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腰胯,贺远不催他,也不往上顶,只轻轻揉着他的头发,问他舒服不舒服。
“舒服。”
“你怎么总这么香?”
“喜欢吗?”
“喜欢。”贺远又叫他媳妇儿了,说:“我喜欢你。”
苏倾奕全趴下来,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其实生理的冲动没那么强烈,是心理,想和贺远合成一体,到哪也不分开。心有期盼,泪就掉下来。
“别哭。”贺远说。
“亲亲我。”
“亲,”贺远应着,使劲吻了吻他半阖的眼睛,“亲到我再也亲不动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