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廷月势如破竹地攻破梁州,又把矛头对准了北闫。
但安定王与诸行君对上,打得并不轻松。
至少,长安城和洛阳城的百姓们没有听到过什么完全的好消息,不是“险胜”,就是“惜败”。
洛阳铜驼大街的晨雾裹着异样甜腥,不是胡商驼队的乳香,而是从前线快马加鞭送来的血衣正被浆洗。
卖饆饠的摊主用长筷翻动油锅,突然对排队的老主顾压低嗓子:"昨儿给御史台送三十笼羊肉馅儿的,听见大人们说…诸行君在南阳吃败仗了。"
"放屁!"隔壁正打着算盘的绸缎庄掌柜抬起头骂了一句,"我夫人的舅父在漕帮掌秤,亲眼见洛水码头卸下三百车闫军首级,车轮缝里还卡着安定王亲军的狼尾盔缨!我还听说……"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那诸行君,听说在灭了东方既后,收了那老天师的神通,能驱使鬼兵……咱们安定王不是在和人打,而是在和鬼打……”
“什么?”听客惊呼:“那安定王……”
“嘘——”
长安平康坊。
最红的昆仑奴舞姬旋着缀满银铃的裙裾,任波斯客商将鸽血浸透的密信塞进她发间金钿。二楼雅间里,红衣教徒正用三斛东珠换张发脆的羊皮纸,烛火映出上面蜿蜒的墨迹——竟是诸行君打败梁王撤离南阳前夜的行军灶数。
云廷月根本没撤完人,还留了不少兵力藏在南阳。
那人眸光一凝,意识到安定王这一战十之八九又与胜利失之交臂,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消息往左右护法和圣子大人那里报去。
"米价又涨了!"楼下的永丰仓老吏醉倒在桌案,袖口沾着可疑的焦黑色粉末,"之前说什么诸行君要借道运粮,结果三十艘漕船半夜全改装了硫磺…"
这是云廷月与北闫开战之前的事了,那些硫磺还是用来打梁州的。
“那狗贼可真阴啊……”
老吏嘟囔着说了最后一句,彻底醉死。
茶博士拎着滚水穿行在议论声里,忽然瞥见临窗书生在《洛阳伽蓝记》书页间疾书,似乎是在做批注。凑近时只听到墨汁飞溅的沙沙声:"…邺城隳而铜雀倾,虽童谣巷议,犹见星象崩摧…"
暮鼓响起时,两城之间都在传两个消息:有人说看见诸行君的白玉冠出现在北邙山皇陵,有人说安定王的照夜狮子马正在伊水畔啃食带露的草茎。
唯有大业坊棺材铺的学徒数着新到的十二口柏木棺,发现每具内壁都烙着不同的诸侯家纹。
诸行君越逼越近,直指洛阳。安定王旧伤添新伤,疲惫不堪。
秦曜总是来去匆匆,并且带着一身血腥味。
白卿云终于不能再假装无动于衷,他找到了在南阳、上洛交界处的大营。
军帐之中,军医正在替安定王处理腹部的伤口,而安定王本人一直看着沙盘推演时被烛泪淹没的图案出神。
听到鹤师来访的消息,秦曜终于回神。
“让阿蒻进来……好了,你下去吧。”
军医应了一声,便迅速离开大帐。
皮帘被帐外卷着豆雨的南风吹打着,又被帐外的守卫掀开,秦曜看着雨幕之后的暮色,眸色微沉。
撑着伞的白发乐师将伞收好,递给守卫。
皮帘再次放下,遮住了帐外的倾盆大雨和无边暮色。
安定王支着肘倚在案前,腰间裹伤的素绢又渗出血痕,像雪地里绽开一朵红梅。青铜面具搁在案角,烛光在它斑驳的纹路上流淌,映出深浅不一的剑痕。
乐师轻而易举地嗅出了帐中的血腥味,他担忧地向前一步,探出手:“阿曜?”
刚才因为要撑伞就没有带竹杖,他此刻就像被雨打落失去了方向的花苞,踌躇着。
秦曜适时起身,过去轻轻牵住了美人乐师的手指:“我在。”
南风托住了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儿。
乐师立刻两只手都紧紧包住那只粗糙又满是伤痕的大手。
“阿曜,你是不是又受伤了……要不然你休息几天吧,闫国还有其他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没必要什么都由你来抗。”
“阿蒻不必担心我,我扛得住。这是阿蒻的希望,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论如何。”
白卿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作何解释。
是呀,这是他逼秦曜的,如今这场面他不该心软才对,可他怎能无动于衷。
"报——"
斥候的嘶吼割裂雨幕,男人猛地挣开了乐师的手。
“你不该来这里,这里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可能……我派人送你回去。”
乐师站在原地,听男人吩咐帐外的守卫,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在想他是不是做错了,其实阿曜也没必要参与这场斗争。
可连他说的几句话,秦曜豁出性命都要达成。
秦曜对他那么执着。
如果之后他死了呢?秦曜会怎么样?
这似乎是个两难的境地,他盼着秦曜好,却不能阻止秦曜爱他。
乐师坐在马车上,听着窗外簌簌的雨声,手心越来越凉。
他有时也会想,不该有人爱他,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
或许,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就不应该去找秦曜,或许一开始……
“大人,到了。”
车夫的声音惊醒了陷入魔怔的乐师。
白卿云回过神,道了一声:“多谢。”
随后在早就在宫门口等着他的侍女的搀扶下回了白鹤园。
白卿云在军帐中听到的那一声“报”是敌袭的急报。
他刚离开大营,秦曜又领兵去战。
是夜,梆子声碾过屋脊时,照顾酣睡娇儿的夫妻正用点燃艾草驱除虫蚊祟气。
远处突然炸开战马嘶鸣,惊得女人手抖一下,艾草燃烧的灰烬被抖落。
那声音不似人间活物,倒像地狱熔岩里煮沸的骸骨在嚎叫,女人赶紧翻出绒布,剪出两对塞耳给女儿、儿子塞上。
女儿却早已被惊醒,她捂着耳朵小声道:“娘,铜驼大街的石板在跳..."
妇人赶紧去蒙女儿的眼睛,男人则是去关起了刚刚为了散烟气而打开的窗。
没人注意到观音像前,八宝璎珞供案上的烛火正诡异地朝洛阳城外倾斜。
满城槐树无风自动,叶片摩擦声里混着铁甲碰撞的脆响,可即便是巡逻的卫队,也闹不出这大的动静。
阴啸声在子时破开每一户百姓的门扉。
蜷缩在床榻上的百姓们突然集体被梦魇惊醒,他们听见地砖缝隙渗出粘稠的水声,像有无数沾满泥浆的手掌正从黄泉深处向上攀爬。
在葡萄架下打着蒲扇纳凉的老汉透过门缝窥见对街瓦当滴落黑水,檐角蹲兽的眼窝里竟闪起幽幽绿火。
"佛祖啊..."
永宁寺塔尖的鎏金铜瓶突然嗡嗡震颤,小沙弥手中的《金刚经》哗啦啦自动翻卷。正在做夜课的老僧猛然抬头,看见百里外的邙山升起血雾。
天生异象,有大事要发生了。
当第一簇磷火攀上城墙,抱着婴孩的妇人神经质地哼着摇篮曲,她在床底摸到冰凉的青铜箭镞,那是北闫第一任皇帝霍燮踏破洛阳时射进梁柱的。
这才安定了多久啊?
怀远坊整条街的窗纸同时映出鬼影幢幢,更夫撞见无头骑兵拖着肠肚穿墙而过,铜锣当啷掉进积水坑,浮起的水泡里全是溃烂的眼球。
"要改朝换代了..."
绸缎庄掌柜哆嗦着扯断佛珠,檀木珠子滚进阴沟的刹那,护城河突然传来万人恸哭。三百织工蜷缩在后院,看染缸里的茜草汁无端沸腾,蒸腾的热气在空中凝成阴字军旗,又被无形利爪撕成血雨。
城头守军发现护城河竟漫起黑雾,漂浮的磷火像千万只萤虫聚成苍龙,鳞片间还粘连着未腐尽的皮肉。
"是阴兵!它们……它们又来了!"
瞭望塔的老卒突然嘶声惨叫。
他认出了夜雾中残破的牙旗,这段时间日日困扰着他们的异象,把他们从南阳逼到了洛阳。
腐朽的青铜胄甲摩擦声如同百鬼磨牙,最前排的鬼卒眼眶里还插着生锈箭簇,手中长戈却精准地刺穿闫军战马的咽喉。战马在鬼火中惊厥人立,将背上的骠骑卫甩进骷髅堆,转眼便被白骨手指拆成碎块。
安定王挥剑斩落三具骷髅,断颈处涌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散发着墓土腥气的甲虫。他忽然瞥见敌阵中飘荡的玄鸟衔蛇旗,那正是乐师来之前沙盘推演时被烛泪淹没的图案。
秦曜这几天面对的可不仅仅是普通的的军队,每到夜间,空中如数千万骑甲兵,人马嘈嘈有声,过境骚扰闫国军队。
每夜如此,虽不会伤除了安定王以外之人的性命,但他们的战马被杀死,盔甲被腐蚀,士兵们的精神也遭到了极大摧残。
这才是秦曜节节败退的原因,他不是和人斗,而是和鬼斗。
他十分厌恶云廷月请鬼兵的手段,于是让巫祝禳厌,每夜于洛水滨设饮食,但无济于事。
黎明前最后一声更鼓响起时,阴兵如退潮般沉入地缝。
洛水对案抚琴的诸行君,白玉扳指沾着露水抚完了一曲《白雪》。
“好了,该给他们写降书了,也有人要来找你了。”
站在云廷月身后的年轻道长抬手想说些什么,可右手刚抬起,锁在上面沉重的镣铐便哗哗作响,扯着另一只手也起来,道长最终还是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背后的槐树林惊起漫天寒鸦,左右侍从收起七弦琴,跟在主君和道长之后离开了寒林。
这一战,秦曜身上又添了许多伤,他知道这是云廷月在告诉他:好好看看吧,你在和谁斗。
鬼兵都打到洛阳来了,消息自然是瞒不住,朝中人心浮动,劝降书送到小皇帝案前的时候,朝中主降的声音占了大多数。
这和南楚灭亡前的景象何其相似?
除了安定王,他坚定地表示不会投降。
珠帘之后的女人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发难:“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打一次胜仗!否则哀家只能派人去和云廷月谈了。”
“唯。”
这下大臣们都知道赵华衣是不降的意思了。
大臣们一下就不乐意了。
“太后,不可啊。那云廷月能驱使鬼兵,非人力所能抗衡,任多少军队去打也无济于事,何必再牺牲更多热血儿郎的性命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这个说话的人是之前最嚣张,主战派里跳的最凶的,现在看云廷月能使一些非常手段,便怂了。
赵华衣冷哼:“此事不容商量,退朝!”
乐师匆忙跟上女人的脚步,等到了西宫,屏退众人,他才问:“华衣怎么在朝上那样说,不是说好了先和云廷月周旋一段时间,让阿曜好好休息休息吗?”
赵华衣叹气:“这是秦曜的要求,百姓本就为阴兵过境之事人心惶惶。阴兵只在夜间活动,秦曜只能趁着白天多引云廷月出战……”
说着,女人长叹一口气:“卿云哥哥,你们这又是何必呢?我只是局外之人,偏帮你们谁都是不应该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你想他好,他何尝不是想你好?”
可事到如今,要回头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