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1,白暗:象牙。
景柱:测日影的标竿
旸谷:日出之地,指东方。
大城西垒:指襄阳。《水经注》:城在襄水之阳,故曰襄阳……楚之北津戍也,今大城西垒是也。
虢土:指东北方。
2,风流浊世佳公子。— 明·李之世《悼钟右之 其三》
秋水为神玉为骨。 — 唐·杜甫《徐卿二子歌》
3,《礼记·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玉佩,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晋书·郄诜传》: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正文-----
太宁二年,四月初一。
御鸿帝北巡结束,回到京城后,于象牙台大宴群臣。
回到建康的不仅有御鸿帝,还有在北地待了许久的夏侯阳等人,以及出任淮阴太守的秦皎和镇守西北的秦岫。
宴会拉开序幕,众宾入座。
白卿云在文官之列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秦皎。
在淮阴干了快半年,秦皎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当初那种目下无尘的傲人姿态收敛了许多。
然而,白卿云却没在武官之列看到秦岫。
赵华衣和秦谧回来的比夏侯阳早些。公主殿下从秦四郎那里知道了秦世子要回来的消息,连忙跑来给秦三郎告密,让他要提高警惕。然后她话说到一半,白卿云也进屋了。
虽然不在赵华衣的计划之内,但白卿云现在也知道了秦岫要回来的消息。
在京城的官员不论大小,都在受邀之列,不知道秦岫有什么事耽搁了,居然没来?
白卿云按下心中的疑惑,开始欣赏宴会。
天下太平,御鸿帝格外高兴,夸完这个又夸那个。着重夸奖的就是此次收复翼州的赵子蹇,以及重建东北的夏侯阳和顾怀进。当然,他也没忘记兢兢业业在淮阴做事,为东北输送物资的秦皎。
“赵将军、世子阳固然有功,但也不能忽略在后方为援建东北出了大力的秦太守。北巡结束后,朕特地去淮阴看了,淮阴如今有炭石千斛,良田万顷。淮阴被秦爱卿治理得民熙物阜,膏腴丰壤……爱卿不愧为丞相之子,有秦相当年风度!”
秦皎能把淮阴发展起来,其实和姚戾脱不了干系。煤矿就不提了,是秦皎自己带人找到的。但那万顷良田,种的作物有许多都是西域来的。姚戾从西域买进的种子只有秦皎放在了心上,那些种子在淮阴发挥了大作用。不出意外的话,淮阴今年不仅会迎来大丰收,还会吊打其他州郡,甚至超过三吴,一跃成为南楚最肥的一块地。
等那些作物丰收,大家都看到了成果,种子一定能推广出去。到时候,打仗打得到处借粮的事情便不会再发生。不要说新齐,就是把北闫全拿下也不成问题。
秦皎:“臣等才薄望轻,乃是陛下盛德如春,泽被苍生,百姓才幸沐圣恩。”
文臣肚子的花花肠子多,才不会轻易认下功劳,照例先把皇帝夸一遍。
拍马屁说漂亮话在夏侯璋这里不一定能讨到好,不过也得看看拍马屁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
时和岁丰,说好听话的又是年轻有为的实干臣子,皇帝当然听得舒心。
“秦爱卿此言倒让朕难做了,本来朕接下来是打算给爱卿封赏的,爱卿却说都是朕的功劳……那朕给爱卿准备赏赐,岂不是白费功夫?”
秦皎没想到自己只是说点好话,居然被皇帝曲解成这样,在心里反复琢磨该怎么回这话。
他和夏侯璋不熟,压根也没往皇帝在跟他开玩笑这方向上想。
显然,天子的玩笑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沈少傅看不下去了,开口给外甥解围:“陛下何必担心?右玉五岁时便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如今在江南子弟中更是驰名遐迩。陛下大宴象牙台,正缺一人作文。不如让右玉摛文掞藻,为象牙台大宴作序文。届时妙文成章,陛下赐下嘉奖,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好!就按少傅说的办!秦爱卿,可有异议。”
秦皎拱手:“这……那臣就在陛下和诸位同僚面前献丑了。”
雕楹玉磶的高台,飞间崛起,层楼承天,彩灯结百花,姹紫嫣红点缀在百余间殿宇之间。
年轻清俊的江南才子环视一周,将楼巅舒翼若飞,象牙雕筑的白凤也尽收眼底,才缓缓开口:
“青云地坠,成白暗*之锦簇。九天华芳,飞颢气以化高甫。今见中洲威灵,鸿掠景柱*,御云气,骑日月,洽膏泽于旸谷*。
……
六师挥戈,鼓震青天,旧墟故老醉梦真。大城西垒*,春生铺棻,秋藏垂颖,济三军破获先登!玉宸行北,拂霓八都,四夷旁震五岳倾。宁柔渡垢,驰骋固坚,匡定虢土*复其明!
……
皎浴圣恩,敝见嘉物。幸于瑶台,恭疏国华。”
秦二郎不疾不徐地作完序,立于席间。
真是应了他的字——风流浊世佳公子,秋水为神玉为骨。*
“好!后生可畏啊!秦爱卿斐然成章,辞趣翩翩!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情,不愧为秦家和沈家的后生!赏!重重有赏!”
秦皎一张口,就把在座各位都夸了一边,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夏侯阳和秦皎隔得不远,看见自己的小伙伴在文官队伍里独领风骚,还顺带夸了自己,立刻给对面武官队伍里严乐驹和郭季之递眼色。
对面的郭季之看见夏侯阳那得瑟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严乐驹则是冲夏侯阳扬了扬拳头。
夏侯阳看见严乐驹冲他扬拳头瞬间不爽了,也扬了回去。
你小子还觊觎我干姐姐呢!敢冲你未来干小舅子扬拳头?
在夏侯阳旁边的楚明宣赶紧拉了拉不分场合发疯的朋友,那边郭季之也拉住了想继续逗夏侯阳的严乐驹。
而坐在武官之列的凌天河,就没有这几个小屁孩这么高兴了。
秦岫回来,是见了他一面的,所以他知道为什么秦岫没有来参加宴会。
凌将军显得忧心忡忡。
龙颜大悦的天子并没有注意台下种种:“古之君子必佩玉,秦爱卿在君子中也是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赐鸾鹤佩!”
宦官呈着鸾鹤佩上来,就要送到秦皎面前。
“慢着!”
御鸿帝突然叫停:“为朕研磨,朕再赐秦爱卿一副字!”
左右立刻为天子铺纸磨墨。
天子大笔一挥,书下四个大字——“天之骄子”。
书毕,御鸿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墨宝。
等欣赏够了,才放在托盘里,道:“当年,先帝为了嘉奖世子岫攻下淮北三郡,特题‘天之骄子’四字赠与世子岫。如今,朕也增二郎一副……丞相后继有人啊!”
天子墨宝与琳琅佩玉被送呈秦皎案前。
秦皎躬身谢天子:“臣叩谢天恩。”
鸾鹤佩由三部分组成,最上面是雕着青鸾的葱衡,中间以刻着鹤舞的白玉琚瑀点坠,最下面坠有祥纹双璜冲牙,其间以玭珠作链相连。
佩在腰间,有鸾和之声。
至于那“天之骄子”,御鸿帝的书法很好,笔触遒劲灵活,群鸿戏海。
将那四个大字挂在玉枫轩,想必也是蓬荜生辉。
而此时,丞相府,五崇轩。
“天之骄子”四个大字挂在书房墙壁上,这是先帝所书。
先帝的字惊龙泊凤,更加矫健飘逸。
御鸿帝的字衬秦皎这个文臣,先帝的字也衬秦岫这个武将。
只可惜二郎在宴会上出尽风头,刚回到京城的世子就没那么意气风发了。
世子静静站在那副字前,摩挲着自己的护臂,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年刚刚加冠的世子孤身前往北方战场,与赫连各部打得有来有回。鼎盛时,更是为南楚夺下三座城池。
元昭帝亦是大喜,特题“天之骄子”四字,以褒良将。
可惜,从前只是从前,过往如云烟,而云烟终散。
“大哥?”
秦老四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
“阿谧?进来吧。”
看见是秦谧,秦岫立刻招手让小孩进来——用完整的那只。
犹记年前吐蕃犯边,秦岫在那场战役里中毒箭,断了一臂。
所以他没给白卿云回第二封信,也没回京城过年。
他实在是不知道……回来以后,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以及……心上人。
作为一个武将,失去一条胳膊,与废人何异?
他只剩一只手了!
如果这只手用来牵缰绳,他就没有手用来拿兵器。
如果这只手用来拿兵器,那他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三个月,只剩一条手臂的秦将军对自己的爱驹踏霜不闻不问,混进步兵中,用仅剩的那只手握紧兵器,不要命地每天跟着先锋军冲进吐蕃军队里乱杀,但求一死。
可老天爷不收他的命。
眼看的秦岫越来越疯魔,梁州别驾后将军崔藏锋把人提了回来。
秦岫跟过姚戾一段时间,崔藏锋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况且对立的是秦家和姚家又不是秦岫和他们君侯,崔藏锋决定把人劝回头。
“秦将军何必颓丧?君侯正在昆仑,昆仑山人专会些奇技淫巧。君侯惜才,等我禀报君侯,请君侯托山人为你造一副铁手。铁手稳握缰绳,右手杀敌破军,与以往无异!”
失去了左臂的秦岫却不是崔藏锋一两句话就能劝回头的,他虽然没有再去边境挑事送死,但在城内也是整日买醉,妄图麻痹自己。
直到姚戾真叫人从雪山上送了一副铁手下来。
崔藏锋赶紧摇醒了抱着酒缸蒙头大睡的秦岫,叫他戴上试试。
因为没见过秦岫本人,铁手做得很粗糙,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
刚好净鹖要回建康了,就带着妙正从雪山上下来,顺便给秦岫调整那副铁手。最后把铁手调整得和秦岫的断臂严丝合缝,重量和长短都完美无缺才告辞离开。
铁手毕竟是死物,仅能起到个抓握缰绳的作用,甚至连拉缰绳都不灵活,上了马铁手紧紧拉住缰绳后就别想松开了。
即便如此,也比只有半截的大臂好得多。秦岫靠着那条不灵活的铁手握紧缰绳,斩杀了当初射带毒的暗箭,害得他断臂的吐蕃将领。
出了这口恶气,秦世子的斗志才恢复了那么一点。他从失去手臂的灰心丧气中走出来,启程回京。
总要回去面对的。
知晓此事的丞相没有责怪世子当初意气出走,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能走出来就好,爹不会怪你……净鹖道长替你做了铁手,爹也该去向人家道谢。”
净鹖终于回京了,秦寅想知道会不会有新的锦囊。
秦谧昨天就缠着丞相,非要跟着去三清观,找净鹖学本事。
净鹖不吝赐教,教给小少年关于机关奇甲的技巧不说,还送了几本自己编撰的心得给人家:“贫道的弟子调皮贪玩,倒不如赠与小公子,也算物尽其用。”
“谢谢师兄,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秦谧和白卿云一样是灵赜的挂名弟子,这句师兄他叫得。
昨天通宵达旦把书看完的秦四郎马不停蹄来找他哥实践了。
秦岫一看这小鬼头,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他对赵嘉瑶膈应,却不会将情绪迁移到毫不知情的秦谧身上。秦谧稚子纯真,天真无邪,讨喜得很,三个哥哥没哪一个是讨厌他的,都喜欢他得很。
世子把铁打的手臂卸下递给弟弟,嘱咐道:“拿去玩吧,别弄坏了就行。”
看见自家大哥空荡荡的袖子,秦谧有些难过,挥着拳头:“大哥放心,等我研究透了,肯定给你做一个更厉害的出来,和真手一样灵活!”
秦岫笑了笑:“那就拜托阿谧了。”
“嗯!”
目送少年离开,沧桑不少的男人也起身,望向门外。
象牙台的宴会,快散了吧?
男人拿上斗笠,往马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