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值金风荐爽,忠勇侯府新成。
一应箱笼俱已安置妥当,何晏君随着晏献仪搬入侯府,西墙根几株老梧桐叶落纷纷,那副沉甸甸的管家钥匙,由晏献仪的手里交到何晏君掌中时,恰有孤雁掠过长空。
是夜,玉露生凉。
何晏君裹着月白绫袄,踏过满庭的梧桐树影,走进晏献仪的院落,轻推东厢的雕花门,悄无声息进了书房,一眼便瞧见晏献仪伏案而眠,半卷《春秋》犹攥在指间。
烛泪堆成红珊瑚,他取了松花绿夹纱毯,要为晏献仪避寒,指腹掠过肩胛骨嶙峋处时,忽觉青缎直裰下的筋骨微颤。
何晏君正要抽身,腕上蓦地一紧。
晏献仪的额头抵着他的手背,攥上腕子的力道大的惊人。
“爹爹……”晏献仪声音轻若游丝。
这一声恰似钝刀刮骨,何晏君睫羽微颤。
何晏君抽出手来,带起半幅衣袖,他静静打量着晏献仪,瞧见晏献仪眼角的一点水光,映着晃晃悠悠的残烛,竟比玉冠上的夜明珠更灼人眼。
眼前人已然是用情至深,何晏君沉思。
当真是一柄好用的利剑。
自此,晏献仪待何晏君更添十分殷勤。
晨起必要亲至问安,夜读必守着重添龙井,便是用膳时,也总将那时蔬嫩尖、鹿脯精华尽数夹到何晏君的碗里,何晏君每每避开晏献仪炽热的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撞上那双含情眼。
四目相对,似三春桃李含着朝露,又似九秋潭水浸着寒星。
万种情思,最终化作游丝般一声轻叹。
2.
腊月十八,梅园积雪压枝。
晏献仪转过月洞门,忽见何晏君倚着游廊赏雪,银狐裘白毛领衬得脖颈如玉山倾雪,恍若姑射仙人,晏献仪一时情难自持,折了支胭脂梅相赠,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在晏献仪掌心。
二人指尖相触,何晏君耳上赤金坠子晃出碎光,
晏献仪耳根都烧了起来。
何晏君粲然一笑,指尖轻抚花蕊,晏献仪慌忙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轻声道:“折梅不敢赠,恐扰枝上霜。”
这一句话,直叫晏献仪整夜辗转难眠。
当夜,书房暖阁的地龙烧得极旺。晏献仪望着帐顶的石榴绣样,眼前尽是白日何晏君耳坠晃出的碎金流光,他蓦地披衣坐起,但见窗外冷月如洗,照得满地梅影横斜,喃喃道:“纵使有违人伦又如何呢……”
3.
冬去春来又一年。
东风解冻时节,七皇子着金线绣云猎装,跨玉骢马往南山射圃,道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绣带共垂杨争舞,脂粉与夭桃竞艳,恰是王谢子弟踏青之日。
城郊草场间,晏献仪正与何晏君较射。
众目睽睽之下,晏献仪连珠三箭,俱透百步外的柳叶靶心,围观者喝彩未绝,忽闻玉佩叮当之声,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原是个穿莲青杭绸衫儿的双儿,痴痴凝望着场中英姿,手中描金团扇跌落芳尘竟浑然不觉。
春阳斜照间,晏献仪勒马回眸。
那双儿羞得满面飞霞,恰似三春桃瓣着露,慌慌张张俯身拾扇,不料鬓边的珠钗勾住柳枝,愈急愈乱,引得四下里忍俊不禁之声渐起。
何晏君见状,挽弓“嗖”地一箭射断柳枝。
珠钗将坠未坠之际,他已策马掠至人前,衣摆卷起落英纷纷,待尘埃落定,何晏君掌心托着瑟瑟颤动的珠钗,温声道:“你受惊了。”声若清泉击玉,额心殷红小痣惹眼,惊得满场双儿以帕掩唇。
七皇子见状,不禁勒马驻足,手中珊瑚鞭在金鞍上叩出清响,他眯眼望着那袭劲装绝尘而去,忽觉额前的柳叶垂绦格外碍眼,随手扯断掷于道旁。
“这是哪家的双儿?”七皇子凤目微挑。
话音未落,贴身长随已趋前低语:“回主子,此乃晏临渊旧日正室,今已和离独居。”
话音未落,七皇子手中的马鞭蓦地一紧,忆起晏临渊借酒消愁的那桩旧事,再看眼前何晏君的顾盼生辉之态,心下恍然大悟。
他微微眯起双眸,手中把玩着马鞭,凝视着何晏君远去的方向,一声冷笑自丹唇逸出,三分轻蔑、五分矜贵,更有两分干坤在握的笃定。
当夜王府书房灯火通明,沉香木案上铺开丈二宣纸,宣纸上何晏君执弓而立,衣袂翻飞若谪仙临世,七皇子题罢“兰枝玉树,当入宫墙”八字,忽有穿堂风过,窗外玉兰纷落如雪,竟有几瓣扑入端砚,他以笔蘸取玉英,在画中人眉间点就朱砂。
捻着犹带墨香的翡翠扳指,他对月轻笑:“待到来年黄袍加身,必要这株玉兰……开在本王的丹墀之下。”
4.
那年春狩时节,御苑里忽起刀兵之灾。
太子虽侥幸脱险,但此变故如巨石投湖,龙颜震怒之下,六部官员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四出,将那京畿地面翻了个底朝天,那群刺客竟似鬼魅般消散无踪,光阴倏然而过,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转眼梧叶辞柯,金风渐紧。
太液池畔的梧桐最先感知天意,枯叶打着旋儿落满丹墀,长安道上落叶萧萧,本该是东篱把酒、持螯赏菊的时节,紫禁城却笼着层铁灰色的雾霭,宫闱传出圣躬违和的消息,比料峭秋风跑得还快,霎时间传遍了六街三市,七皇子原本就是头蛰伏多年的豺狼,闻得此信,竟趁着西风卷地之时,暗结党羽、点起私兵,要做那“黄袍加身”的勾当。
晏临渊见七皇子举事,只道天赐良机,忙不迭点齐府外蓄养的死士,口称“护驾”的旗号,浩浩荡荡直扑皇城,谁知刚过午门,抬头却见那九龙金阙之上,天子端坐明堂,哪有一丝病容?
他登时三魂去了两魂,脊背上的冷汗浸透了三层中衣,亏得他多经了番轮回,到底比旁人伶俐,急中生智扑倒在玉阶前,哭喊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此时七皇子已被五花大绑、俯首认命。
见晏临渊要做“金蝉脱壳”的戏法,欲揭发二人勾结之事,赤红着眼急得挣扎暴起。
晏临渊眼底寒光乍现,反手抽剑就要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何晏君将晏临渊的右臂钉了个对穿;太子更不迟疑,夺过剑朝着七皇子当胸一刺,龙种凤裔转眼便成了剑下亡魂。
晏临渊犹自伏地哭诉,高呼:“逆贼猖狂,臣恐其惊扰圣驾,不得已行此霹雳手段。”
龙椅上的天子冷眼旁观,面上不显山不露水。
次日便有虎贲军围了侯府,彻查。
侯府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中几株枯槐歪脖斜立,墙皮剥落处露出黄泥稻草。官兵翻检半日,只寻得些虫蛀的残编断简,掉漆的桌椅板凳。
圣上闻报,虽疑云未散,却也暂且搁下。
那晏临渊回府后,独对残灯,自斟自饮到三更天,以为这番瞒天过海做得巧妙,心中得意不已,却不知宫中暗流涌动,朝堂风云变幻,自己已深陷险境。
5.
朔风怒号,雪片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将个偌大京城拢作一团素裹,侯门深院积雪盈阶,却无洒扫人踪,任凭那雪一层压一层,把个朱门绣户的威严气象都埋没,门前一对石狮子顶着雪冠,恍若素服守灵,显出几分凄凉景况。
岁末太子奉旨省亲祭陵,行至龙脉所在,却见祖坟被掘得七零八落,陪葬的赤金玉璧早被洗劫一空。
消息传到京中,龙颜震怒,朝堂鼎沸。
天子即刻下旨严查,着三法司昼夜会审。
谁承想这滔天祸事,竟在晏临渊西苑的暗室里寻着端倪,几件价值连城的陪葬器物赫然在目,晏临渊与苏玉衡闻得此信,如遭雷殛、连声喊冤,怎奈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晏临渊急火攻心,登时痰迷心窍昏厥过去,虽得太医金针度命,醒来时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口眼歪斜、言语支吾,分明是中了风。
天子念及苏玉衡双身,晏家祖上又有军功,法外施恩未动大刑,只将晏临渊停职查办。
可叹这晏临渊,先遭皇子谋逆案牵连,如今又卷入盗陵风波,两桩大逆加身圣眷全失,那些往日称兄道弟的同僚,此刻竟似避瘟神般躲闪,更有落井下石者连夜修本参奏。
自此侯府彻底门可罗雀,唯见老梅映雪。
7.
忆及去岁今朝,侯府门前车马喧阗,朱轮华毂络绎不绝,彼时晏临渊得圣上青眼,端坐正堂受百官朝贺,何等煊赫?如今不过一年光景,竟落得如此境地。
“莫非我晏临渊,当真气数已尽?”他独坐书房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裂帛,眼中泪光闪动。
窗外残阳如血,映得他面色愈发青白。
晏临渊抬手欲取半盏冷茶,却因腕间颤抖,将白瓷盏碰翻在地,碎作无数片。
正自怔忡,忽闻门轴轻响,一缕药香先至。
苏玉衡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缓步而入,他腹部已显怀六月,行走时不得不以左手托腰,右手却仍稳稳捧着药盏。
见地上碎瓷,苏玉衡眉心微蹙,先将药盏置于案上,方才缓缓俯身拾掇。
“表哥,该进药了。”他柔声道。
晏临渊抬眼,见他云鬓松散、眼圈发青,面容格外憔悴,原就单薄的肩胛在月白衫子里愈发伶仃,心下顿时如钝刀割肉,低声道:“玉衡,何苦为将死之人费心,我这身子恐怕是药石罔效。”
两人倒是患难见真情。
说到底,是苏玉衡贪嗔痴妄,收受西域胡商所贡的玉石琳琅,岂料其中暗藏干坤,反累得侯府门庭蒙尘。
苏玉衡闻言眼眶霎时泛红,挨着晏临渊坐下,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拢在掌心:“表哥何苦说这剜心的话?纵有风波骤起,不过是暂困池鳞待时雨……”
话至此处,苏玉衡忽觉腹中胎儿一动,便引着晏临渊的手覆上去,“你摸摸,连这未出世的孩儿也知催促父亲重振门庭呢。”
“原是我糊涂了。”掌心下传来轻微的胎动,晏临渊浑身一震,他指尖轻颤,抚过苏玉衡隆起的腹部,“只是连累你与孩儿,陪我沦落至此。”
苏玉衡闻言扑哧一笑,将药盏递到唇边:“表哥这般说,倒把咱们二十载的情分看得太轻,你我自小青梅竹马长大,情非泛泛……何必说这丧气话?”
说着,又推了推药盏,“且趁热罢,特添了陈皮调和,断不会涩口。”
晏临渊接过药盏,忽见窗外梅枝轻晃。
定睛看去,原是只寒雀落在枯枝上,正抖落一身残雪。
8.
金榜题名日,琼林宴罢,忠勇侯府又开华筵。
画堂深处烛影摇红,玳瑁筵前觥筹交错,晏献仪饮至七八分酒意,面若桃花染露,眼横秋水含烟,竟踉跄着扯住何晏君的袍袖,定要与何晏君手谈一局……只是棋子未落、指尖先颤,乌玉棋子三番五次跌落在青玉棋枰上,偏生触着何晏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何晏君只垂眸不语,由着晏献仪胡闹。
珠帘琤瑽,谈鸣玉捧着醒酒的酸笋鸡皮汤进来,见二人这般形容,抿嘴笑道:“小侯爷可是醉得连棋路都辨不清了?”
话音未落,晏献仪手中黑子“当啷”坠地。
晏献仪惊得慌忙起身,却被紫檀案角绊住,直往何晏君怀里扑去,何晏君下意识伸手去扶,众目睽睽之下,温软唇瓣堪堪擦过雪色颈侧,满座宾客顿时屏息垂首。
何晏君面若寒霜,厉声怒喝:“成何体统!”
这一声如寒潭坠玉,把晏献仪的酒意惊醒三分,谈鸣玉赶忙上前打圆场:“小侯爷醉得糊涂了,容奴送他回房歇息。”
“将那醒酒汤一并送去。”何晏君摆手拂退二人。
月移花影上雕栏,宾客尽散。
何晏君独坐轩窗下,提了羊角灯往书房去,竹影婆娑映纱窗,残烛垂泪照诗笺,晏献仪和衣蜷在榻上,手中攥着半幅未竟的薛涛笺,“折梅不敢赠”五字墨痕犹湿,何晏君方替他掖好锦衾,忽见那人睁开朦胧泪眼,哽咽道:“爹爹……我……”
话音未落,晏献仪又沉沉睡去。
唯余案头红烛爆出灯花,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9.
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转眼又到次年饯春时节,侯府内外墙垣倾圮,墙角的几株枯槐新抽嫩芽,碎瓦堆中钻出几根瘦草,被斜阳照着,愈显门庭冷落。
四月既望,苏玉衡临盆。
晏临渊满怀期冀,在廊下踱步,十指绞得青白,口中念念有词,“若得麟儿承祧,便重修宗祠,再塑金身……”只盼得个嫡子承继门楣。
酉时三刻,内室传来婴啼。
谁知接生大夫踉跄而出,抱出的竟是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晏临渊登时如遭雷殛,面上血色褪尽,浑身抖似筛糠,认定苏玉衡与人私通,怒发冲冠,几欲拔剑相向。
何晏君倚着朱漆廊柱,冷笑道:“侯爷且慢动怒,你先天元阳亏空,岂是能结珠胎的?”
此言一出,晏临渊如坠冰窟。
多年来的期望与尊严轰然崩塌,他悲极反笑,仰天凄厉长啸、状若疯魔,随即冲入房中踹翻烛台,火舌霎时舔上床帷,再卷了竹木屏风,顷刻蔓延将侯府吞噬。
烈焰熊熊,映红半边天际。
晏临渊拖着苏玉衡与那婴孩,立于火海之中,袍角燃作流火,面容扭曲,眼中尽是绝望与疯狂,侯府多年来的功名富贵、宗族荣辱,霎时化作齑粉。
新帝登基,重翻前朝旧案。
当年皇陵失窃另有隐情,晏家沉冤得雪,晏氏一族恢复爵位,由侯府唯一的血脉承袭,那赵时郁之子是何晏君暗度陈仓的骨血,千般算计下承了爵位。
百年侯府的门楣,兜兜转转,终是落在了何晏君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