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丹尼尔跟父亲发生冲突的那一天──

真该死！卡洛琳烦躁地咬着大拇指，心里直咒骂。

彼得的短信害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在教授那一张一合的嘴巴努力说明课程的解说上。

“丹尼尔跟理察叔叔大吵一架，摔门出去了。“

卡洛琳茫然瞪着笔记本，上头完全空白，没有记录教授说的半个词。

惶然失措的她似乎早知道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其他兄弟应该也都收到同样一封短信了，也猜得到大概只有她会受影响。

上帝创造男生时，赐给了他们一个令人羡慕的天性：先把手上的活给处理完再看情况说话；女生则是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根杞人忧天的神经线在身体里。

就如当下，她被影响了思绪，烦恼如涌泉汨汨，自脚底逆流而上窜进她愈来愈发空白的脑袋瓜。

卡洛琳的思绪悠悠地被牵引到那日的午后──

为了完成一个报告，她跟小组成员约了H饭店的高级经理在大厅会面进行访谈。报告最终得到了A。但不幸的是，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让她看见了理察叔叔正在跟女朋友幽会！

天赐的一个该死！卡洛琳狠狠的在心里咒骂一顿：

……天老爷，祢可以再对我更残忍一点吗？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个呢？我从来就没有办法保守秘密，在兄弟面前我是如此的无所遁形及如此的…坦白。愚蠢的我，将无法对家人进行坦白视为一种说谎的行为呀！这是我最天杀的罩门，为什么是我呢？……

亚曼达也看到了。卡洛琳当下瞥了坐在她身旁的亚曼达一眼，她来过家里参加烤肉活动，她认识理察叔叔，她也知道莉莉安娜婶婶已经过世五年了。

虽然亚曼达当时跟她交换的眼色很镇定，也很识大体的故意装做没看见。

没错，理察叔叔正值最有男人魅力的中壮年耶！不能要求他为心爱的老婆守真吧。这…这怎么说呢？就是…人权！对，没错，这就是剥夺了理察叔叔的人权，单身自由交往心仪女性的人权。

但是……

噢！卡洛琳忍不住抱头呻吟，莉莉安娜婶婶离世对伊凡造成的痛楚他们仍历历在目，那股痛楚真的很椎心。好不容易伊凡回来了，也恢复正常状态，医学课程的新方向让他充满活力，大伙心中压的那块石头好不容易都放下了。所以，理察叔叔在这一点是太快了一点，或许再过几年会好一点吧？丹尼尔跟伊凡的反应或许就不会那么激烈说。

是说，根据过往，这次属于首次发生，他们对于父亲已经开始交往新对象会有何反应也无法说个准不是吗？

天！卡洛琳感觉自己的头愈涨愈大，像气球被充满氮气快要爆炸了！

她的思绪完全飞到另一个时空，兀自开始在脑海里揣摩起其他兄弟的反应：朱利安会怎么说？他一定不会反对的，他是艾德温家族有名的ok大师，他对家人的爱就是什么都支持、什么都ok。

伊凡呢？

天！她不敢再想下去。伊凡一定会感觉五雷轰顶，以他的个性，他会觉得太快了，那么快就有一个女人填补了他母亲的位置！NO──

不行！她头痛欲裂的想起他们堂‎‌‌‍兄‌‎‌‍‍妹‎‍‎那次火爆的争执。其差别就在于，她毕竟是小妹，伊凡再火大还是能将失控的情绪投降于疼爱之下。但若是两个成年男子，父子间的冲突…？

噢！卡洛琳不用照镜子也想像得到自己现在的脸蛋有多惊慌苍白。

结果，出乎意料的，丹尼尔率先发难了！

看来，除了自己之外，他是第二个知道的。照时间来算，他们‎‌‌‍兄‌‎‌‍‍妹‎‍‎俩相隔了大约九天时间先后发现。可恶，过去那几天，为了不要露馅，她整个人可是完完全全埋首于期中报告里呀，这大概会是她学业生涯里最认真也最冲刺的一次考试了，甚至还拿了学业以来从没拿过的三个A呢！

总之，各自忙完工作的家人皆尽快赶回艾德温家了解事情的经过──

彼得娓娓道来，说他去学校接马修，一进门，丹尼尔跟理察叔叔已经吵起来了。卡洛琳自己坐在沙发的一角，从头到尾噤声不语。马修则顶着一张无辜的惨白脸蛋坐在楼梯口，背上的书包和怀中那本『宇宙的扩张』都还没放下，他从来没有看过家人吵架。朱利安和伊凡脸色沉重黯淡，一个靠在楼梯旁的墙壁上，一个则双手抱胸靠抵壁炉墙。奥斯卡跟威廉则因工作牵绊走不开，但已分别先与彼得电话连络了。

艾德温家目前空气中弥漫的沉闷感，不只是因为丹尼尔和父亲的冲突事件，每个人皆在了解事情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观察伊凡的脸色。伊凡是最痛心母亲离世的那个孩子。可真是惊讶呀？他在知晓父亲已经发展新恋情后，反而比丹尼尔还要冷静，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呀！

「丹尼尔骂了理察叔叔混蛋！」马修虚弱的声音说道。死白的脸色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三天没吃饭了。

「好像交往一阵子了。」彼得从他们吵架的言语里猜测的。

「怎么发现的？我爸把她带回来了？」朱利安问。

「丹尼尔和班杰明在一间咖啡厅谈事情，看到理察叔叔跟女朋友在对街的人行道上拥吻……」彼得将大约听到的意思简单说明。

「拥吻！在人行道上？」伊凡惊讶的语气。

所有人汗毛瞬间直竖。伊凡要发作了！

「丹尼尔还骂理察叔叔老不修，都几岁了……」马修开口缓慢说着。这次比刚刚更虚弱，像个病入膏肓的衰颓老头。

「有动手吗？」伊凡不安的问。

彼得和马修摇摇头。

「我们两个在玄关听了一会，火爆的吼叫怒骂声真是惊人！我带着马修走进来，两人才停止。」彼得说。

「我问，发生甚么事了吗？两人都不说话，但是这里……」马修伸出食指，比在太阳穴的位置给大家看。「青筋突出得好恐怖！」

「接着就摔门，一个往左边，一个往右边，各自开着车走了。」彼得摊开两手叹着气。

「她女朋友长得如何？几岁了？」朱利安莫名其妙地突然问道。

彼得与伊凡听闻随即露出『你傻啦』的表情。在场的哪位见过啊？是丹尼尔看到的不是吗？啊他不是夺门而出了？

「大约五十岁左右，长得…挺漂亮的，很高雅，温柔体贴型的──」卡洛琳在沙发上窝成C字体，小小声，非常小小声的悠悠吐出。

全部在场的人快速扭头，瞪大眼睛盯着卡洛琳。马修张着不思议的嘴巴成O字体。

「妳看过？」彼得问。

不敢看向任何一个兄弟，卡洛琳对着偌大的沙发桌懊恼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看到的？」彼得再次问道。

「…上个星期一……」

「那妳怎么没说？」朱利安温和的语气询问。

「…我会怕呀？我担心…」卡洛琳高三度的声音蹦出。她的脸终于擡起来了。

「担心什么？」朱利安这次的语气更温柔了。其实他知道卡洛琳为甚么不敢说，他故意的。

「…我…我…我担心──」卡洛琳始终说不出到底担心甚么？担心谁？可是她美丽的大眼已经泄漏了她的心思──她胆怯地飘了伊凡一眼。

「我？」伊凡环在胸前的双手松开，表情愕然，活像被教宗在千万个信徒中选中得已上前来得到亲吻的那个人。

大伙一致的目光射线定在伊凡脸上。

他噘了下嘴唇，说：「说的也是。我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心理却异常的冷静也感到意外！」

更一致的，是大伙同时松懈僵硬肩膀的动作。

「或许──」

大家的目光改投向朱利安身上。

「或许丹是为了伊凡发难的。」朱利安沉着的口吻说。

「又是我？」伊凡真想干脆投降输一半算了。

关于朱利安的猜测，在场的每一位纷纷猛点头表示同意。拜托，是股东大会在投票表决吗？一致通过。

伊凡投降，高举双手，超级无奈：「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真的是有那么点不懂事。但是，都这么多年了，你们都没有感觉到我现在的稳重与成熟吗？我是男子汉了耶！小鬼头才会耍赖的行径早就不存在我的字典里了。」

天啊，我怎么像个小女孩那样在辩解呀！伊凡彻底被过去打败。

「若真是如此，那可能得让伊凡去跟丹谈谈，让他放心。」彼得说。

这伙人纷纷点头如捣蒜的画面让伊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用赶鸭子上架的无奈口气说：「好吧，反正看你们这副齐心一致的模样，要用投票表决的话我也铁定输的。我找个时间吧…刚好这几天医院没有排我的班，我会跟丹谈谈的。」

艾德温家族呼了口『终于搞定』的欢欣之气后，开始各自动作去做自个的事。马修继续研究他的宇宙；彼得拿起电话准备订披萨；朱利安打开笔电继续跟机器人程序奋战；结束期中报告的卡洛琳一身轻，但她可不准备帮伊凡一起解决这件麻烦事，她打开新借阅的『理性与感性』，这是她最喜欢的文学作品，准备要来看第四次；可怜的伊凡，一副头大了的懊恼表情，这事比他在急诊室接到状况完全不明的病患还棘手啊！

丹尼尔左手插在口袋里，西装外套挂在手腕与裤子口袋的交缝处，领带早已不知去向，白衬衫上松开的两颗钮扣更显得他的狼狈，心灵的狼狈。刚刚与父亲的冲突几乎一发不可收拾。要不是彼得跟马修刚好回来，场面一定会更难看。他没有多加解释就摔门出来了，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摔门，也是他爸爸理察‧艾德温自他母亲过世以来，第一次为了女人和他吵架。这么说有点好笑，这也是他爸爸第一次被他们发现已经交女朋友了啊！

他觉得很气恼，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接受。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被『我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相爱的一对伴侣』浅移墨化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洁西卡呢？她也是吗？她跟过世的那个男的也是同样情况？因为爱恋入骨，没想过也无法再让别人进入她的情感世界。甚至是不愿意？不再愿意将心房让另一个男人来填入，因为那是一种背叛？噢！该死！他竟然觉得父亲背叛了母亲！这是小时候爷爷教导他的一句俗语的相反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把严格的规范强加别人身上，而自己却想轻松得到好处及宽容。真是不应该呀。他一直是一个希望每一个家人，每一个他爱的人都能得到地球上最大的幸福的人呀。怎么会？

「嗨，我的宝贝。」凯瑟琳‧伊莎贝尔‧艾德温脸上挂着她特有的温暖微笑，走过来亲了丹尼尔脸颊开心地说。

丹尼尔亲密回亲她脸颊回应。「嗨，凯特阿姨。」便自然拉开角落一张漆着亮丽白漆的铝合金休闲椅随兴坐下。

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的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凯瑟琳‧伊莎贝尔‧艾德温的花店。她是彼得、奥斯卡、卡洛琳跟威廉的母亲，也是他母亲生前最亲密的闺密兼妯娌。

他坐的位置很隐密，不会打扰到凯瑟琳‧伊莎贝尔‧艾德温的工作，又可以一目了然将她忙碌的身影纳入视线里，这方便他们谈话。

凯瑟琳‧伊莎贝尔‧艾德温。孩子们称谓她凯特女神。

「亲爱的，今天似乎比平常早离开公司。」凯特女神手上正忙着赶工一束客户订制的玫瑰花束，鲜红色玫瑰花排列成心型图样。画面看似她正专注在花艺上，但关心口吻温柔地询问。

丹尼尔没有回应，他心里正想着：要求这种款式的示爱花束，不会太增加对方的负担吗？

这就是我的弱点，不想增加对方的负担，尤其是这个在我心中已经烙下如此特别印记的女人。

他苦恼地思考：

──真希望可以把这件事和这个女人用生意上的手段处理就好，那些手段高明的生意人跟玩绔子弟最拿手的那一招──

凯特女神不用回头关注丹尼尔脸上的变化，已经像肚子里的蛔虫点破丹尼尔渐渐沉沦的思考。

「我亲爱的孩子，或许，你应该用你对她那份真正的爱给她一点时间。」凯特女神一如既往，头顶上简直装了一颗雷达，没有一个孩子可以逃过她敏锐的思想关怀。教养孩子正面良善，不应以邪恶的思想及作为处之，是她为人母亲一生的宗旨。

丹尼尔错愕地眨眨眼。果然逃不掉凯特女神的手掌心，但我会过来这，也是因为不想逃不是吗？那我需要的是甚么？

他又陷入无声的苦恼中。

再一次，凯特女神头顶的雷达又发挥了总是可以让孩子们五体投地的佩服。

「我亲爱的孩子，送她一盆薰衣草，告诉她你的感觉。不要悲观的猜测，这对那女孩不公平。」凯特女神暂停了手边的工作，走到花架上取下一盆散发着宜人香气的蓝紫色羽叶薰衣草，纯白色的陶瓷花盆，更显其清新优雅。在丹尼尔面前的桌上放下后，她关怀地抚了下他的头发。

「凯特阿姨，我父亲…」丹尼尔老实表达他现在不只被一件事给纠缠的烦恼。

「亲爱的丹尼尔，」凯特女神转身走回到玫瑰花束上继续做最后的华丽包装。虽然没有看向丹尼尔忧愁的脸，慈爱的声音和表情却完全不变。「你父亲孤独了很久。他对你母亲的爱从来没有一刻钟放下过。对于这样的他，我们其实是心疼的，我相信，你天上的妈妈更难过。」

丹尼尔不作声，他是成年人了，这些道理他当然懂。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失去了心爱的太太后，情感世界的崩解与痛苦呢。只是，他说不出口那些大方、大器的话语来表示祝福。他也讨厌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小气。

「我和你道森伯父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里很在意你们这些孩子。他担心你们已经失去了母亲，最紧密的父亲竟然还另外有了感情出口。虽然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还是在意呀。他是个好父亲。」凯特女神说得中肯。当然，安抚的成分比较占大部分。

丹尼尔陷入思考──

凯特女神手中的艺术品终于完成，将花束安置在工作台上的一个竹篮里后，再次走到丹尼尔身旁。

「孩子，这世界上什么都可能会变，却只有父母亲对孩子的爱永远不变。这是你们一直从长辈身上得到的最完整的情感及理所当然。有时候，我们会把这份理所当然当作『本来就是应得如此』，狭隘地将感情和爱情用理该有的弧度去框住它。而有些人，爱情的接受弧度比较窄；有些人，爱情的接受弧度比较宽；更有些人，爱情的弧度是无限的。你，想怎么设限对于你父亲新恋情的弧度呢？再者，那已钻进你心里害你睡得不好的那女孩，对于你想付出给她的爱情是否该有弧度的设限呢？」

凯特女神的这些话让丹尼尔整整思考了三天。

这三天，他不是不想去找洁西卡。他疯狂地想立刻冲到她面前紧紧拥抱她。只是，他花了三天才这么做。

那三天，他进公司几乎都刻意跟他父亲错过。其实，理察‧艾德温也是如此。丹尼尔把好多沉闷的怒气发泄在工作上，连着三天都加班到半夜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住处。在艾德温食品工作了一辈子的资深员工都感觉得到两个大小老板之间散发着不寻常的气氛，虽好奇，却也不敢多问或揣测。

真的要用一句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难得』是最贴切的。因为，艾德温食品三代老板共事经营很长的时间，讨论、协调、建议、客观、慎重而认同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做事态度。艾德温食品的大家长鲍伯‧艾德温从来没用过批判的不豫之色跟两个接班儿子说过话，严谨而慈爱是鲍伯‧艾德温的代名词；道森‧艾德温和理察‧艾德温两兄弟是企业间出了名的感情极好，默契更是超绝的好兄弟，对于丹尼尔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进入公司分担辛劳也常常不吝于表达感谢。这样温暖充满爱的企业家庭很少见。所以，冰冷与怒气突然如此不协调地充斥在艾德温父子之间，是于明年就要庆祝成立五十周年的艾德温食品公司半世纪来的首波异常寒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