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艾德温。艾德温食品事业的第三代接班人。
华丽的晚宴上,不时有对他感兴趣的名媛千金主动与他攀谈。
其实,艾德温食品事业不太需要参加这种场合,因为他们是独立的企业,要说纽约州三千大企业可能排不上,但就资产管理公司评估纽约州低风险的独立企业中,他们是排列前千名其中的。一步一脚印的独资企业,秉持良心经营公司是自第一代鲍伯‧艾德温‧徐创立迄今的宗旨。
或许他们也可以学习财团间的婚姻结合来壮大公司的结构联盟,又或许可以与之那些有钱人那般不论金钱或女人皆然暧昧的高傲态度。但是,在幸福又平凡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丹尼尔‧艾德温,深受朴质诚实,成熟良善与平易宽厚的谆诲教养,实在不是能享受于如此奢靡浮华、虚执挥霍的那块料呀。
他不懂怎么有这么虚假又无趣的宴会。这都要怪菲尔那家伙,说他妹妹没有男伴硬是拖着他来。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菲尔想把他跟伊芙凑一对。
怎么可能呢?伊芙在我眼里始终不是个女人,她中学我就认识了,几乎看着她长大。况且,她现在才大学一年级,十九岁的小女孩。真是的!我又没有恋童癖!
丹尼尔气恼地将手中香槟一饮而尽,完全没在听眼前这位某巨擘千金嘴巴一张一合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甚至边说边做手势。
空白混沌的脑海迅速飞转,他只想逃。
……我得想个办法趁菲尔跟伊芙不注意偷偷溜走……
他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
计算好路线,他便开始移动乾坤大挪移的寒暄脚步,顺利溜出了那栋金碧辉煌的豪华建筑。一个滑溜的跨步,钻进刚刚搭乘来的高级轿车里,他低声礼貌的与公司司机说:「麻烦先载我回曼哈顿下东城,伊芙正热中于里面的晚宴,再麻烦你回头来载她。」……她铁定会气得跳脚!……丹尼尔心想。
可也没办法,此刻他的心情实在无暇再去思考应当做个风度翩翩的绅士这件事。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
「麻烦改到伊莉莎白街。」丹尼尔看着窗外说。表情凝重。
司机恭敬的回应。
车子驶向伊莉莎白街的路途上他一直看着窗外,充满倦容的脸庞心中有着无限苦恼的疲惫。而这疲倦来由的实情是:他昨晚吃完晚餐即回到自己的大厦,直到现在算算已超过三十五小时没睡了。
因为他从离开洁西卡,结束艾德温家晚餐,回到住处时,他是这样度过的──
睡觉前:好想去洁西卡那里。
躺在床上时:洁西卡睡了吗?
起床时:待会绕过去洁西卡那吧。
晨跑时:洁西卡醒了吗?
开会时:洁西卡现在干嘛呢?
巡厂时:洁西卡不知在干嘛?
下班时:晚宴不要去了,去洁西卡那吧。
洁西卡…
洁西卡…
洁西卡…
他的着魔,比起第一次遇见洁西卡时往后的那几日还要严重。
……她不在家?……丹尼尔按下车窗,仰头看着洁西卡的住处。
他知道她住在面向马路的三楼。他数秒针的时间猜测出来的。昨日她忡忡地进入这栋建筑物,他在原地等待,数了大约五十五秒左右,三楼灯光即点亮,就大胆下了定论:她的脚程爬到三楼大约五十秒,再用钥匙拙劣的旋开住家门五秒,推门进入后即顺手点开墙面的客厅灯,总共五十五秒;接着踌躇着要不要到窗户边看看我还在不在又耗了七秒,心意难决的迈开脚步走到窗户边三秒,旋即刹车,不再前进,定在原地的她却已经被我看到额头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放任脑海盘旋着这些想法很幼稚。
他将视线移开那片黑麻麻的玻璃窗,转而注意到有一只红颊蓝饰雀停驻在窗沿上休息。思绪再度飘渺,心想:牠趁主人不注意时偷偷飞走的吧。哪个傻瓜偷偷眷养这只热带地区的雀鸟?牠竟然撑过了纽约的冬天?
心绪与空气凝结成一团冰晶,他终于悠悠回过神,礼貌性请司机再回到宴会场待命后,随即打开车门,踩出脚步,决定一个人在公寓外静静等待。
三十分钟过去了。这栋公寓已经有六个人进出,这六人中有几个人瞄了他几眼,毕竟他是这一条街、这栋公寓的陌生人;也有几个急匆匆赶集似的,没注意到有个身着高级宴会礼服,双手插着口袋定靠在门边墙柱的一个男人。
又过了十五分钟──
她来了!
丹尼尔暗暗松口气。
故作镇静的心却其实很不安。
随时随地灵魂好像总出窍般的洁西卡,毫不意外又没发现他了。因为她正忙着从购物袋里努力地打捞钥匙。不知钥匙是否就是爱戏整她,从没让她顺利捞到个一回。
呦齁,努力终于得到成果,她嘴角自然地扬起一个胜利的笑容。
掏到钥匙的手伸出购物袋,擡眼,那双深邃的墨褐色眼睛就这样印入她眼帘。
两人都动弹不得。
六秒钟后,丹尼尔跨下阶梯,身体与距离的移动没有让两人的眼神离开过对方。
站定洁西卡面前。他直接了当开口说了这一句。
「邀请我上楼喝杯茶吧。」
突来的任性不只这句话。他还伸手把她手上的外食袋就这样接手过来。根本实则行绅士之名,虚则摆弄霸道之实呀。
被丹尼尔的突兀动作惊地低呜一声,洁西卡正要出声表明困难时,那只窗沿上的红颊蓝饰雀即啪啦啪啦拍动翅膀,往下滑行划出简洁的弧度从两人头顶上方飞过,啪啦的拍翅声好似爱情电影里情人重逢的配乐。
这穿插的小插曲使她分了神。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这下可真的吓坏洁西卡了!低讶的惊呼声显得她更可爱。丹尼尔心里兀自认为啦。
再一个没来由的突发动作!他拿着外食袋的手触上她雪白的额头。
「妳生病了吗?怎么黑眼圈这么重?」声音里不是随意询问的语气,是真的担心死了似的口吻。
没有作声,洁西卡仅只是轻轻摇摇头。
「走吧,上楼吧。」
「蛤?」
这反客为主的任性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丹尼尔决定耍赖到底。因为他知道再不进攻,接下来的日子他都不用工作也不用睡了。
「妳的卧室…没有床…?」丹尼尔眨眨不确定眼前所呈现画面的眼睛。
空荡荡的卧房,只有一座四门衣柜和一座同样白色钢琴烤漆的梳妆台,没有床铺?这里有人住吗?他侧头看了眼卧室里的卫浴,里头放了原来这里有人住的证明。洗脸台上有支牙刷,粉红色的,以及用了半条的牙膏;墙边挂着一条洗涤了略旧的毛巾,同样是粉红色的。看来这小妮子还有一颗宛如迪士尼小公主的粉红童心呀。
洁西卡轻嗯了声。她脑袋昏沉沉,还搞不清楚为何这个男人现在会在她的房子里。果然,连着七天没睡觉会变成石头人。希望这男人不要介意她眼神已呈现半死状态。唉,其实她很想减少工作量,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她觉得创作已到瓶颈时,总会在想小憩一会的时候脑中又窜进了最渴求的灵感。上帝赐与的礼物,有谁会傻到不要呢?就这样,努力撑着身子,一段一段,一页一页逐字耕耘着,这个星期,终于完成了集成第一部曲的前半册了。
「那妳睡哪?」丹尼尔拉开领结,把领结放进礼服口袋里。漫步走回客厅,边走边解开压折翻领衬衫最上方的两颗钮扣。
真怪异,为甚么这个男人一进到屋里是先注意人家的卧室啊?这是某种宗教的信仰教条吗?
「…唔,我睡在书房,有时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洁西卡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气泡水倒进玻璃水杯里说。细致绵密的气泡在杯中疯狂舞动,如满天繁星。
她不太自在,丹尼尔努力忽略。毕竟他下定决心了,他,想要她。
洁西卡走过来,将气泡水放置丹尼尔面前的桌上。他已经坐在沙发上了,真自动。这个人的随意看来已经到了一个自得自在的地步,这是去参加佛法大会的禅修课程学到的吗?
尴尬的感觉弥漫空气中,她喉头卡卡的硬挤出一句话:「要吃点心吗?我有一些手工饼干…」
他直直看着她,不作声。这下好了,他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直接把她压在身下吗?白痴,变态杀人魔才会这么做。这个女人竟然让他产生了苦恼?怪奇呀怪奇!
双手不停扭绞且仓皇失措的洁西卡只能傻傻站在原地。她也搞不懂丹尼尔到底要干嘛?但知道自己并不想下逐客令,虽然此刻的她非常想睡一顿大觉,爽快睡个二十小时才过瘾。
有动作了!
丹尼尔突然站起来!
他要走了吗?
洁西卡吓了一跳!
只见丹尼尔绕过纯白色钢琴烤漆的沙发桌走到洁西卡身旁,又迳自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往另一边的小厨房,长型的小吧台上摆着刚刚买的外食。这令她频频眨眼!
他示意她坐上吧台椅,自己也拉了张吧台椅坐在对面,这样两人就可以相望。
什么叫做『不知所措』现在在洁西卡身上得到了印证,那双温热的眼睛太靠近了。
那对眼睛使她灵魂深处得到抚慰般的温暖。她再次惊讶自己竟不想起身逃离!
「吃吧,冷掉了。」他把外食袋里的食物拿出来,看起来是意大利面,稠状的肉酱已半凝固,幸亏这餐盒的保温状态还不错。但他已在心中暗自决定,绝不会再让她外带这种速食料理包的食物来当晚餐了。
洁西卡僵硬地呆坐着,像一座冰冻的雕像,还得让丹尼尔拿起她的手,摊开手掌,将叉子塞到她手中;他干脆好人做到底,顺带把她整只手拉过去盘子边让叉子抵着面条。她失神的看着丹尼尔头发的发色,带点琥珀橙层次的沙棕色。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是一只小白狗,可牠尾巴却是这个颜色,每当牠想要点心时,就会拼命地猛摇那沙棕色的小尾巴,可爱极了。
「妳太瘦了。是生病了吗?赶快吃,拜托妳。」
拜托…?
洁西卡直视丹尼尔,表情僵住,脸颊开始泛红。
「妳不要生病。我已经因为妳好几天没睡好了。如果妳还生病,那干脆杀了我吧。」
猛然倒抽一口气!这个男人在对她表白他的心意!如此令人恍惚的情感就这么自然的从他口中感性低沉的流泄出来。一股让洁西卡心脏承受不住的震撼猛然窜起,想要忽略也无法。
她开始用叉子将几根面条卷成一小坨圆圈状,舀入口中,缓缓地一咬一合咀嚼着。僵硬的吞下后,她缩紧眉头困难的轻喃道:「你这样直辣辣盯着我看,我没办法吃。」
丹尼尔没有改变表情,依然怜惜满溢,「妳最好从这一刻开始学着习惯。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我准备一有空就过来看着妳吃饭。」
「你失业了吗?」洁西卡难得玩笑的问道。从几次遇到他都西装笔挺的英气打扮,感觉得出来他应该是个忙碌的生意人才对。
这句话让他笑出了声,「如果我说我愿意为妳先放下工作,让自己就算是失业状态也无妨呢?」
不是吧!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表白!不是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也不是企图撩拨迷醉幻境的调情言语。仅只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与因她而混乱的惶恐。
「虽然突然间当起妳的监护人不太恰当,但我仍然想问一下妳的黑眼圈是怎么回事?如果妳真的生病了,我真的会立刻把妳扛起来带回我家,妳得受点照顾,调养一下身体,」他先是有礼的开头,接着又将对她的霸道表露无遗。「如果不是生病,那我也得开始照顾妳一段时间,妳气色真的不好,我不喜欢妳这样。我刚刚说了,我已经因为妳好几天没睡了,我必须这么做,必须看到妳,照顾妳,我才能过接下来的日子。」
这下好了吧,洁西卡看起来真的吓傻了!这男人不开口说话就算了,怎么一开口,字字句句都让她原本黑楚楚的感官世界一片片碎裂。
紧接着,她开始产生困惑,不懂这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要闯进她的世界?她不是美丽无比的女孩,身材也不特别高挑丰满,也没有一头洗发精广告才会出现的璀璨亮丽金发。曾有个男孩这样欣赏她,说她是个文静、善良、细腻、典雅的女孩,还说她的笑容是最温柔甜美的,只要心情不好的人,见着了洁西卡漾着的甜甜一笑,再糟透的心情都能立即转换成晴天艳阳。只是,这样的自己,她感觉陌生。她有多久没有再笑过了?两年?三年?确切日期自己也数不清了,只知道好久好久了……
这个男人在同情她吗?因为她是个伤心的女人?
就像有些人总想改变他人的人生,借此认为自己是个救赎者。她听过,就发生在她弟弟身上。查克交往的某一任女朋友总想改变查克的观念及生活模式,会规定查克进门一定要穿拖鞋;还要求他枕头套一定要七天就换一次,不能五天,也不能六天;更扯的是,竟然要查克早餐一定得喝一杯牛奶,必须是牛奶,一定得是牛奶,就是只能喝牛奶。听说她每扭转成功查克的一个生活作业模式,就会认为自己果然就是那唯一特别的女人,价值与地位都更凌驾于这份感情之上,只有她办到了驾驭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是想要这样吗?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丹尼尔温柔的关怀自然地从心坎流露出来,目前为止除了担心之外就是怜惜。尤其是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颗闪闪发亮的星光,他被灼热的星光烫着了心脏似的。最好能更进一步的话,他似乎想干脆就把她捧起来放在掌心上,珍惜地呼呼吹气般。
「在想什么?」丹尼尔担心的问。他从她茫然的瞳孔查觉到她思绪的飘摇。
「啊?」她蓦然回神,尴尬的表情再次显漏。「…没,没有呀……」她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抱歉。
「虽然我很不喜欢看着妳吃这盘速食肉酱意大利面,但这是最后一次让我看到妳吃这些营养成分如此低的食物了。我没办法现在就抓着妳出门喂饱妳,因为妳看起来需要睡眠。」丹尼尔边说,边用手势要她再多吃一口。
「你…」洁西卡温驯的再咀嚼一口面后说。
「我会先离开。不用担心,我不想妳睡得不安稳。」
她脸颊爆红!希望丹尼尔不会生气她的不信任。
「来,妳喝完这杯柳橙汁后,我就离开。明天再过来。」他的语气像在安抚一只刚出生的小狗。
洁西卡再次用听话做为这顿晚餐的结尾。
「休息吧。明天不要再出去买外食了。我会带过来。」他站起身。她仰头看着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压低下巴点头回应这男人。她不是在维持什么小心翼翼的仪态,纯粹下意识的不自觉而已。
这一晚,洁西卡恍恍惚惚,迷蒙地四下晕转。因为她整整思考了一整晚:
……我会希望他明天再过来吗?真的要开门吗?这样好吗?紧闭的心门要再次被打开吗?会变成怎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是因为同情我吧?我没自信,真的没有自信自己能再经营并深陷一段爱情,最终结局仍是悲怆的折磨吧?一定是的,一定又会这样的…铁定的……
翻来覆去,直到窗外都露出微亮的清晨曙光了,她还是没有思考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看来这件事,比她想从空茫茫的浑沌脑袋里抽出一根细微的创作灵感丝线还要难呀!根据莫非定律,一定又会如此的。会再次出错的。铁定的。太乐观看待,仍是最恶劣的情形会发生,恶劣的情况或许有尽头,但没有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