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照出阿宁微微颤抖的指尖。
柳逸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后悔了?”
阿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寂。
“不悔。”
金銮殿内,灯火煌煌,丝竹声声。
阿宁高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的神情。柳逸站在他身侧,手执金樽,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殿门大开,萧煜携妻子乌兰珠缓步而入。
他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玉带上缀着北狄狼首金扣,面容冷峻如刀削。而乌兰珠——
阿宁的指尖蓦地一顿。
柳逸唇边的笑意也微微凝滞。
两人几乎同时怔住,却又在瞬息之间恢复如常。
乌兰珠注意到两人的反应,眉宇间闪过疑惑,但随后盈盈一拜。
阿宁回过神,淡声道:“免礼。”
宴席间。
柳逸执壶为阿宁添酒,低声道:“陛下,酒洒了。”
阿宁垂眸,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已被酒液浸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寂。
“无妨。”
萧煜的目光始终未从阿宁脸上移开。
宫宴散时,夜已深沉。
阿宁站在殿外高阶上,望着萧煜携妻子离去的背影。夜风拂过,吹起乌兰珠的衣袂,那一瞬的侧影,几乎让阿宁呼吸凝滞。
柳逸站在他身后,轻笑一声:“有趣。”
阿宁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
或许是因为都是异族的缘故,乌兰珠的容貌眉高鼻挺,与母亲有几分相似,让他几乎忍不住落泪。
萧煜的奏折再一次递上来时,阿宁正倚在龙椅上,指尖抵着太阳穴。
折子里写满了对北狄使团的封赏——增开边市、减免岁贡、赐予拓跋野亲王爵位。每一条,都是在替他的岳父铺路。
朱笔悬在纸面上方,墨迹迟迟未落。
柳逸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萧煜这是要把北狄的势力,一点点插进朝堂。”
阿宁闭了闭眼,笔尖终究没有落下。
“随他吧。”
三日后,北狄使团入京受封。
乌兰珠作为萧煜的妻子,亦得封赏,她站在殿前,亲手为她父亲戴上亲王冠冕,抿唇一笑,眼尾的弧度让阿宁晃神。
当夜,阿宁正对着铜镜摘冠冕。
“拓跋野在拉拢六部将领。”柳逸坐在窗台上,拎着一壶酒,幸灾乐祸道,“你要是再不管,说不定明天萧煜就能带着北狄铁骑踏平你的皇宫。”
镜中的阿宁若有所思,揉了揉眉心后,道:“嗯,知道了。”
柳逸愣了一下,突然沉下脸,跳窗离开,搞得他好像特意过来提醒阿宁一样。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阿宁的面容半明半暗。
萧煜站在案前,玄色官服上金线绣的蟒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垂眸看着阿宁,突然问道:“若是我请你禅位给我,你可愿意?”
阿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洇开一小片红痕。
"哦?"他缓缓抬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终于打算撕破脸了?"
萧煜的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语调也变得客气却疏远:
"这半年来,陛下倦于朝政,臣不得已代劳。"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是冰面下涌动的暗流,"如今边关已定,朝堂稳固,陛下若能体面退位,臣可保您余生安稳。"
"体面?"阿宁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案,"萧煜,你这段时日——提拔北狄亲信,架空六部,调换禁军统领……"他每说一句,声音便冷一分,"现在来跟朕谈体面?"
萧煜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阿宁突然站起身,宽大的龙袍袖摆扫过案上奏折,"还是说,你早就等不及要坐上这个位置了?"
两人之间仅一步之遥,阿宁能清晰地看见萧煜眼底翻涌的情绪。
"若朕不答应呢?"阿宁微微仰头,直视着萧煜的眼睛,"摄政王是不是打算——"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把薄刃,"抢?"
萧煜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猛地伸手扣住阿宁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以为我在乎这个皇位?"
阿宁任由他攥着,不躲不闪:"不然呢?"
"我若真要抢……"萧煜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阿宁突然笑了。
他缓缓抽回手,从案下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诏书,扔在萧煜面前。
"拿去吧。"他转身望向窗外雨幕,"这江山,朕早就坐腻了。"
萧煜怔住,他没想到阿宁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为什么?"
阿宁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萧煜,你记住——"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这天下,是我让给你的。"
雨打窗棂,溅起的水珠沾湿了阿宁的袖口。
萧煜站在原地,手中的诏书突然重若千钧。
金銮殿前,百官肃立,萧煜一身明黄龙袍,立于高阶之上。
阳光刺眼,他本该意气风发,可指尖却莫名发冷。
"陛下到——"
一声尖利的传唤划破寂静。
萧煜猛地抬头,只见阿宁一袭素白长衫,在禁军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唯有唇上一抹血色,艳得惊心。
"萧煜。"阿宁的声音很轻,却让满朝文武听得清清楚楚,"你毒杀先帝,勾结北狄,如今还想谋朝篡位?"
萧煜瞳孔骤缩:"你——"
话音未落,殿前侍卫突然接连倒地,口吐鲜血。萧煜自己也踉跄一步,膝盖重重砸在玉阶上。
"你以为,我真的会把皇位让给你?"阿宁俯身,指尖抬起萧煜的下巴,眸中尽是讥讽。
萧煜的视线开始模糊。
"为什么……"他的指甲抠进石缝,鲜血淋漓,"你明明……已经答应禅位……"
阿宁轻笑,指尖抚过萧煜的龙袍纹绣:"我若是不这么说,你怎么会放松警惕?"
"拖下去。"他冷眼看着萧煜嘶吼挣扎。
当镣铐锁住萧煜手腕时,阿宁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
他的指尖划过萧煜颈侧跳动的血管:"我希望你活着,看着我是怎么坐稳这个江山。"
萧煜被关进天牢后。
战报一封接一封地送入宫中。
北狄王拓跋野以“清君侧、正帝位”之名,率铁骑南下,连破三城。
不过真让阿宁感到诧异的,还是乌兰珠怀孕的消息已传遍北境。
他坐在御书房内,指尖摩挲着战报边缘,神色晦暗不明。
柳逸推门而入时,手中把玩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还在犹豫?”他轻笑着,将匕首“锵”地一声掷在案上,“北狄大军压境,萧煜活着,便是祸患。”
阿宁抬眸,眼底一片冷寂:“你想让朕杀他?”
“一了百了啊。”柳逸俯身,指尖划过阿宁的颈侧,声音蛊惑,“只要他死,北狄便没了出兵的理由,至于乌兰珠腹中的胎儿算什么,不知真假,不知男女,谁真会为了一个未出世的肉胎去拼命?”
烛火摇曳间,阿宁忽然笑了。
“好啊。”他缓缓起身,“柳逸,你敢不敢当着萧煜的面,再说一次?”
“敢!”柳逸回答得异常果断。
等真到了天牢。
萧煜正被铁链锁在刑架上,他的身上鞭痕纵横。
阿宁尚未说话。
柳逸猛地扑了上去,泪眼婆娑,痛声道:“萧煜,生同衾,死同穴,我来陪你!”
什么?
他在说什么?
阿宁知道柳逸不会这么安分,但也没想到柳逸变脸变这么快,不过他也懒得去跟萧煜解释,只是嘲笑道:“好,演得不错,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喜欢看别人唱念做打了。”
“我没有演,我是真心爱萧煜的!”柳逸转过头来,看向阿宁,义正言辞,然而眼神却带着三分笑意,等转过头再看萧煜时,又成了婆娑泪眼,颤声道:“萧煜,你一定要跑出去。”
话音刚落。
柳逸反手将银针射向阿宁,然后在他倒下之前,几步过来,接住阿宁,挟持他,威胁道:“快把萧煜放了!不然我就杀了皇上!”
这是在搞什么呀?
阿宁软软倒在柳逸怀里,内心只觉得无语,尤其是在看到萧煜满眼挣扎和痛苦,依依不舍地在柳逸的催促下转身离开,仿佛戏折子上生离死别的恋人一样,他更是恨不能放声大笑。
笑他当年竟然会以为自己能和萧煜白头偕老,原来也不过——
“你跟萧将军的故事太俗套了,我不喜欢,给你们改一改。”柳逸俯首,贴近他的耳边,说道,眸中还落下一滴演给萧煜看的泪,语气却如态度恶劣的顽童。
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另一边的北境军营。
萧煜浑身是血地跌进帐中。
乌兰珠扶住他。
萧煜攥住她的手腕,脑海里却只有一个人:“柳逸……柳逸他……”
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北狄王拓跋野率大军赶到。
“好女婿!”拓跋野掀帘而入,狂笑道,“本王已集结二十万铁骑,就等你振臂一呼!”
萧煜望向皇城方向,眼前浮现的是柳逸含泪的眼。
龙榻上,阿宁的药效渐渐消退。
柳逸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削着梨:“你猜猜,萧煜这次会带多少兵马回来?”
阿宁盯着帐顶的蟠龙纹:“你究竟想要什么?”
“折磨啊。”柳逸将梨肉递到他唇边,心情愉悦地说道:“我就喜欢看你们互相折磨。”
“你就是个神经病。”阿宁喃喃评价道。
柳逸见他不吃,干脆自顾自啃了个梨,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擅毒,你擅医。我有病,应该你来治,你治不了我,就说明你自己技不如人,那就怪不得我了,这一切都是你活该,是你应得的。”
阿宁合上眼,转过头去,只觉得疲惫无比。
皇城陷落,而天边残阳如血。
萧煜一身玄铁铠甲踏入宫门,战靴踏过白玉阶,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血沫。
他身后是北狄的铁骑,面前是跪伏的百官。
阿宁站在高阶尽头,一袭素白单衣,长发未束,发尾时不时随微风扬起,纯净如同初见之时。
只是他看向萧煜的目光,如三冬河面上结出的一层薄冰。
“陛下。”萧煜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别来无恙。”
阿宁微笑,问道:“你怎么不穿龙袍来?”
萧煜终究没杀他。
阿宁被囚在昔日的寝宫里,金丝楠木的窗棂外钉满铁栏,像只折翼的凤鸟。
有宫人每日送来锦衣玉食,却再无人敢为他梳发——那如瀑的青丝如今散在肩头,衬得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乌兰珠来探望他时,找不到梳子,干脆以指作梳,为他理发。
指腹轻轻重重划过头皮,阿宁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
“你跟柳逸,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乌兰珠突然问道。
他就知道,她不是单纯来看他的,毕竟两人又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法回答。
“我也不知道。”阿宁确实从来没搞懂过,柳逸恨他的原因在哪儿?
梳头后。
阿宁好奇地盯着她微隆的小腹,没想到乌兰珠是真的怀孕了,他之前还以为是北狄王放出来的假消息。
“不是萧煜的,我与他从来未同床过。”乌兰珠大概误会了他的目光,解释道。
阿宁轻轻笑了笑。
他不在乎。
乌兰珠现在名为皇后,但更像一个局外人,因为现在局势未定,萧煜和她的父亲哥哥在前朝争锋对决,丈夫和父亲哥哥能和平相处,还是必须一生一死?决定了她之后的命运。
而在命运决定之前,她只能经常来看阿宁,为他梳梳发。
这一日。
柳逸来时,带了一盒蜜饯。
"陛下近日气色不错啊。"他斜倚在门边,将蜜饯一颗颗抛进嘴里,"看来乌兰珠伺候得很周到。"
阿宁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怎么,嫉妒我啊?"
"我嫉妒你?"柳逸哈哈大笑,几乎有些刻意,道:"我嫉妒你什么?我嫉妒你像个废人一样被关在这里?"
他忽然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不过我最近确实有点无聊,就跟听戏折子唱到了最后一样,所以你来帮我选选吧。"
“选什么?”阿宁问道。
柳逸眉眼含笑看向他,轻声吐露道:“选一选,是让萧煜去死,还是让乌兰珠去死?你觉得哪一个选项比较有意思,我觉得好像是后一个选项哦。”
他突然凑近,托着下巴,笑意盈盈的看着阿宁,仿佛是在问他明天早上应该吃什么。
阿宁只觉得齿冷。
柳逸这人,绝对是个神经病。
“其实这种事情我本来不应该让你选,毕竟你不配,我想杀谁,你也阻止不了,我不过是想想看一看你的反应。”柳逸直起身来,目光漫无目的的飘向远处,毫不在意的说道:“虽然已经看过了,那你就等着结果吧。”
他说完就要离开。
而阿宁相信他是真的敢去杀,连忙站了起来,椅子腿摩擦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张嘴啊了一声,等柳逸回过头来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目相对。
“乌兰珠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吧。”阿宁脱口而出。
柳逸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他,然后问道:“你想让我选乌兰珠?”
“当然不是!”阿宁连忙否认。
“那我就选她了!萧煜这个人,想必你也觉得腻味了吧,倒是乌兰珠……”
“够了!”
阿宁快步走上前去,揪住柳逸的衣领,厉声质问:“你就没有一点人性吗,她腹中怀着你的孩子呢!”
他之前这么猜测,其实也只是因为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乌兰珠应该不会随便提起谁,偏偏提了柳逸,偏偏还真怀了孕,又不是萧煜的,阿宁怀疑到柳逸头上时,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
但是现在可以确定了。
“人性?”
柳逸被他揪着衣领,往后仰了仰头,双眸像是颜色纯净但却毫无温度的玻璃球,盯着阿宁,勾了勾唇,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说道:“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是对你更有人性?”
总是?
阿宁捕捉到这个字眼,心中疑惑浮起,哪来的总是,不就只有乌兰珠一个吗?
柳逸拍开他的手,后退着就要离开,脸上却浮现起笑容,语气甚至有些兴奋的说道:“真高兴我又能见到你饱受折磨的样子了,亲爱的阿宁,我的弟弟,你等着给乌兰珠收尸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阿宁甚至来不及思考柳逸为什么会突然喊他弟弟,他只知道如果真的让柳逸离开,那么柳逸绝对会说到做到。
来不及再去想什么,他抽出旁边用作装饰的长剑,横在脖间,厉声开口道:“你踏出这个宫殿一步,我马上就去死。”
他现在可以肯定柳逸对萧煜根本没有意思,当初之所以勾引萧煜,恐怕完全是为了他,就像现在柳逸想针对乌兰珠一样。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那你直接杀了我不行吗,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或者我也可以自己动手。”阿宁盯着柳逸的背影,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忍不住又道:“你刚才喊我弟弟?可我从来不记得我有什么哥哥,你……”
“你不记得我?”
柳逸听见这话,猛地回过身来,随后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看着阿宁,笑了笑,道:“对,你是不记得我,你刚出生时,娘为了躲避大祭司的追杀,抛弃了我,选择了你,你当然不记得有我这个哥哥。”
什么?
阿宁愣住,紧接着忍不住说道:“可是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
“你放屁!那我算什么?”柳逸第一次失了风度,对着他爆粗口。
可他确实是爹娘唯一的孩子。
阿宁的大脑疯狂运转,最后终于想到了什么,也终于明白过来。
“你、你是……”
阿宁心情激动的看着柳逸,他终于明白过来柳逸的身份,并且此事还说来话长,他只能以最简短的方法告诉柳逸:“母亲曾经跟我说过,她在我之前还收养了一个孤儿哥哥,但是后来因为被人追杀,所以走散,原来是你!”
孤儿哥哥?
柳逸盯着阿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咬着牙冷笑着说道:“原来母亲是这么对你说的。”
“你不相信?”阿宁愣了一下。
“我当然不相信,因为她只是为了缓解他心中的负罪感才这么说的,如果我不是你的哥哥的话,那……”柳逸说到这,顿了顿,接着朝着阿宁走过去。
两人可以验血。
当然不是普通的验血那么简单,需要的材料更复杂,不过柳逸从来都把乱七八糟的材料都带在身上。
滴血过后。
两个人的血没有融在一起。
阿宁忍不住说道:“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她很愧疚,也曾经带我去原地找过很多次,但是、但是……”
他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阿宁接着轻声问道:“难道你要让一个母亲抛下自己刚生的孩子,去救收养的孤儿?可那样对我公平吗?”
二选一,怎么选择,都会留遗憾。
柳逸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碗里两滴飘飘悠悠的血珠。
“乌兰珠……”
阿宁开口,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还是这个。
柳逸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她跟你一样是个蠢货?”
他说完以后就要离开,阿宁连忙追上去几步。
“我不会去杀她,没那个时间!”柳逸头也没回,不耐烦地说道。
阿宁站在原地,现在又只剩他一个人了,而他只想逃离这个黄金铸造的牢笼。
乌兰珠再来看他时,已经是生产后几个月了,她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上的盖布,给阿宁看,笑盈盈的问道:“我给她取名为承,乌兰承。”
阿宁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虽然他跟柳逸并没有血缘关系,再一想到母亲生前也抚养过柳逸,他仍觉得自己和柳逸就像兄弟一样,此刻看到乌兰承,微微笑着回答道:“朗朗上口的名字,但不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听到这话,乌兰珠叹了口气,说道:“女孩子的名字总代表美丽,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是一颗被送来送去的珍珠,我希望她……”
乌兰珠说到这里,俯首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诚挚而带着坚定地说道:“我希望她,是继承人。”
“就像我的兄弟一样。”
阿宁竖了竖耳朵,因为乌兰珠最后说的一句话太轻,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乌兰珠经常过来看他,有时候抱着乌兰承,有时候则是独自前来,但间隔总不超过三五天。
直到这次。
乌兰珠已经五天没过来看他了,阿宁觉得,乌兰珠今天一定会来的,所以尽管昏昏欲睡,却还是坐在庭院里,半眯着眼睛,几乎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动静。
“谢谢你还在这等我。”
乌兰珠推门而入,面带微笑看着他。
阿宁则是注意到,乌兰珠身上穿的居然是铠甲。
“你要做什么?”阿宁站起来,问道。
乌兰珠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道:“去争一个古往今来的男人们不惜人头落地,也要争夺的东西,皇位。”
阿宁有些诧异。
皇位当然很好,当皇帝能号令天下,更是很好,好到极致的东西,天下男人都在争夺,但是、但是一个女人居然也能意识到这是个好东西,然后去争夺皇位,总感觉让人瞠目,毕竟惯性里,最好的东西应该是——
她父亲的,她丈夫的,她儿子的。
而不是她的。
她居然不为以上三者争,而是为了她自己争,而是她自己想做上皇位。
“简直荒唐!”
北狄王的怒喝声穿透耳膜,他看着眼前的女儿,还有旁边被捆绑住的儿子,声嘶力竭骂道:“你疯了吗?他是我的儿子,你的兄长!他是北狄的继承人!”
“他想杀了我的女儿,用他的儿子顶替这个位置。”乌兰珠表情平静地看着父亲,说道。
阿宁在旁边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乌兰珠和她哥哥的恩怨是怎么来的了。
北狄王哑然一瞬,但随即便道:“可他不是没杀吗?”
乌兰珠没有在跟父亲打言语机锋,而是问道:“他是儿子,是兄长,是北狄的继承人。”
“那我在他眼里是什么?”
“是他看上了一个男人,就可以拿我这个妹妹当筹码,让我嫁给一个其实根本不爱女人的男人,然后在我生了孩子后,想把我的孩子杀死,给他的孩子腾位置的兄长?”
“他可曾把我当成妹妹,当成亲人?”
“我不过是一头奶牛,一头驴,一匹马,平时给些稻草吃,甩着鞭子,让这些牲畜出力气干活,当需要吃肉的时候,就把它们宰了。”
“父亲,可我不是牛马。”
乌兰珠说完最后一句,深深的看了北狄王一眼,然后扬起砍刀,猛地向下挥去,在北狄王痛苦的嘶吼声里,让他亲眼看着儿子人头落地。
“中原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我这个妹妹在他眼里,如同犬马,如同土芥,所以我视他——”
“如寇仇。”
乌兰珠到底还是没忍心杀北狄王,而是让他禅位给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这样一来,实际上北狄的掌权人,就是她的继母。
她宁可和继母合作。
解决完这边的北狄王之后,乌兰珠带的阿宁朝皇城在另一个方向赶去。
半路上。
阿宁忍不住问乌兰珠:“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乌兰珠垂了垂眸子,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说道:“如史书上无数个为了皇位人头落地的普通男人一样,一个找死的计划,但若是能成功,便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情哪怕只是在心中想一遍,也让她兴奋得必须缓一缓才能说出来。
“便是什么?”阿宁问道。
“便是能让我的女儿当上皇太女,当上未来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只能被父亲安排、被兄弟安排,然后等着将来再给儿子安排的犬马,我要让她当皇帝!”
乌兰珠一口气说完,又缓了一会儿,才对阿宁笑了笑,眉宇间又浮现出肃穆,说道:“不成功,便成仁。但就算是功败垂成,重新投胎,也比像我之前那样,等着丈夫和父亲、兄长三个人争斗的结果,来决定我的结果好,凭什么不是我去决定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结果?”
说到最后,乌兰珠眼角闪过一抹戾气。
父亲和兄长就一定能赢吗?牺牲了她的人生,甚至想牺牲她的女儿,也不过是换来一丝她的父亲或者兄长能当上皇帝的机会。
既然如此。
她为什么不能拿他们的命,来换一个她有可能当上皇帝的机会?
来而不往非礼也。
阿宁听完乌兰珠说的,安静一会儿,问道:“但是柳逸让你这么做的吧?”
毕竟柳逸最喜欢看这种戏码了。
“嗯。”乌兰珠点头,眼看着快要到另一座宫殿了,她干脆与一口气与阿宁和盘托出,道:“他答应我,只要我做完这一切,他会帮我掌权,帮我当上皇帝。我也并不是完全相信他,只不过……”
阿宁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你受够了被父亲和兄长当成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所以你想要反将他们一局。”
既然父亲和兄长可以为了皇位牺牲她。
那她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也为了皇位,去牺牲了两人?
为了保险起见,北狄王被绑在旁边的马车上,一路上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但到了此时,他仍然悲痛的嘶吼道:“我的儿子!”
乌兰珠一直骑在马上,此刻拉紧了缰绳,与马车并行,敲了敲车顶,冷笑道:“父亲,别欺骗我了,你根本就没有那么伤心,如果儿子能为你换来皇位的话,你连他也可以牺牲。”
唯一真心为了哥哥而悲痛欲绝的,应该是母亲。
不过母亲早就去世了。
她如今体验了一把野心家的滋味,虽然时间很短,但也已经足够让她明白古往今来的野心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以及在野心面前,情感是多么脆弱而渺小的东西。
等到了宫殿后。
萧煜以乌兰珠大义灭亲为由,给了乌兰珠垂帘听政的权力,皇帝和皇后同坐皇位,聆听文武百官上奏。
此举立刻惹得议论纷纷。
但是因为北狄新主上位,并且实际上的控制者是乌兰珠的继母,而对方又声称绝对效忠乌兰珠,加上乌兰珠大义灭亲的举动,所以暂时压住了这些纷纷议论。
不过让萧煜选秀的声音,却逐渐大了起来,毕竟乌兰珠是北狄人,后宫还是需要一些世家千金来制衡的。
对此。
乌兰珠并没有反对。
因为在柳逸的帮助下,萧煜现在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她要想真正当皇帝,只有在北狄那边的继母的支持并不够,她也需要个个世家的支持。
所以由她亲自挑选秀女。
野心勃勃者。
心机深沉者。
目光高远者。
精明强干者。
天生反骨者。
寒门出身急需逆袭者……
一个又一个与从前温良恭俭让,贤妻良母类型完全不同的秀女进入后宫,然后开始帮着皇后处理政务,甚至可以影响自己父亲在朝堂上的升迁或贬谪。
这不比争夺什么狗屁皇帝的宠爱,争夺一支钗子,半件衣服强多了?
乌兰珠作为皇后,册封了贵妃。
而贵妃,有资格跟她一起垂帘听政,此举立刻拉拢到了贵妃的母族势力。
同时也有更多的世家开始讨好她,甚至鼓励在后宫中的女儿献媚皇帝,不如献媚皇后,因为到时或许可在朝堂上相见。
乌兰珠干脆开启了后宫轮值,虽然分位不同,但每个妃子都有机会和她一起垂帘听政,轮流上朝。
日久天长。
乌兰珠的势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巩固,而萧煜也在柳逸的安排下,病重去世。
在萧煜死后,乌兰珠封女儿乌兰承为皇太女。
她作为皇后,和贵妃携手,一边一个牵着女儿的手,参加登基大典,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之后以太后的身份,继续垂帘听政,而其他妃子,也仍然以太妃的身份,轮流和她一起听政。
直到几年后。
乌兰珠登基为皇,改国号为嫖,是敏捷轻快之意,成为第一个女帝!
后宫里。
阿宁在皇后的宫殿里,自从乌兰珠登基为皇以后,这个宫殿便空了下来,常常只有乌兰承一个人,他为了陪伴乌兰承,便干脆搬过来住。
柳逸坐在窗边,手里拎着一壶酒,看阿宁正在教乌兰承蛊术,一大一小,如同父女一般。
他突然开口:“乌兰承,母亲和阿宁叔叔一起掉进河里,你救哪一个?”
乌兰承顿时纠结起来。
柳逸嗤地一笑,仿佛要故意惹哭她,继续阴恻恻地说道:“无论你救哪一个,另一个都会因此而死。”
乌兰承气呼呼看他,怼道:“我是太女,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谁干伤害娘或者阿宁叔叔,我就杀了谁!”
“嘁。”柳逸翻了个白眼,仰头喝了一口酒,嫌弃道:“谁家女孩子的口气像你这么大?”
“我才没有口气呢!”乌兰承听岔了他的意思。
阿宁笑着摸了摸乌兰承身上穿的明黄色绣着凤凰的衣服,道:“口气大是应该的,咱们承儿可是皇太女,将来是要继承江山的。”
天下女子,大不了是在嫁人后管一室、一院,就算是皇后,也不过是管一个后宫。
乌兰承却是要管整个天下。
“多好的孩子,你要记住……”阿宁想起乌兰珠,接着说道:“你娘爱极了你。”
乌兰承离开后。
柳逸却还没有离开,阿宁也不管他,自顾自在旁边做自己的事情,写字画画,侍弄花草,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晃眼便是五十年。
乌兰珠不仅是第一个女帝,现在也成了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而乌兰承当皇太女的时间,比一些皇帝在位时间都长。
柳逸前不久戒了酒,现在酒壶里装的是山泉水,仍然爱坐在窗户上,拎着小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然后静静地看旁边的阿宁。
老天总爱捉弄人,竟是他跟乌兰珠、阿宁,这两个他原本根本瞧不上眼的人共白头。
阿宁行动慢悠悠的,仿佛是一个在岁月摇篮里的婴儿,仿佛让柳逸看到了,阿宁刚出生的时候。
他不过是一个孤儿,被阿宁的母亲捡到,他所嫉妒的亲情,其实原本就不属于他。
纵使他擅长使毒,甚至可以影响天下,然而兜兜转转,他在真正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原来也和普通人一样,充满着各种无法预料和灰头土脸。
“阿宁。”
柳逸手指一松,不再勾住小酒壶,酒壶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阿宁回头看他。
柳逸冲他一笑,语气幸灾乐祸:“其实你是个挺好的人,但活该你倒霉,跟我过了一辈子。”
如果他不去打扰阿宁和萧煜,其实这两人之间的蠢也足够谱写一曲庸俗的相爱相守。
如果他能放下执念,也早就看遍世间美景,而不是困守这皇宫之中几十年。
如果……
太多太多如果,真正的、属于真实的果实却只有一个。
柳逸下了窗户,最近一直不太好的腰,现在却能轻而易举地弯下,拾起地上的小酒壶碎片,收好,摇摇晃晃,颇有些潇洒地远去,自言自语道:“陪了我好几十年,明天找个手艺好的去修一下。”
他还预备着明天去修小酒壶。
却于当夜在睡梦中去世。
一夜急雨,第二天满庭院落花,阿宁正在收拾这些花花草草时,宫人进来告诉他柳逸去世的消息,他动作一顿,轻轻一叹:“神经病。”
柳逸这一生,真是个神经病,却也如急雨中的落花,在春季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