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颂芝并未在甘宜寻得秋红的踪迹。她按图索骥来到一户人家,妇人却坚称自己并无女儿。离开后,王颂芝踏遍了当地每一个村落,四处打听秋红的消息。终于得到些许线索,见到的人却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寡妇。
回到城里王颂芝才恍然醒悟,初次见面的妇人或许欺骗了她。那时的王颂芝刚毕业不久,尚未学会隐藏警察的惯有习性,说是乡下人,可人一旦活得久了,总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变得聪明。王颂芝猜测秋红的母亲便是如此,出于对孩子的保护,选择了隐瞒。
她的设想终究太过美好。不久后,王颂芝再次造访那个村庄。她详细向妇人说明来意,妇人依旧冷眼相待,她说她没有这个女儿,说这幺多年了,她一天也不肯回家,难道我会吃了她还是亏待了她?有本事永远别回来!她扯着破锣嗓子不断地骂,骂完了,用扫帚将王颂芝赶出门外。
王颂芝终于认命,承认秋红其实从未回家。就像当初秋红对她说的,这个纸条只是烟雾弹,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让自己安安分分送她走,没有其它任何的特殊意义。
东西放久了会坏,人的情绪也是如此,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心底那股悲伤的情绪在南方潮湿的春天夏天里,逐渐发霉变质,变成了恨意的一种。到了秋天,梧桐树叶又红了,恨意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疯长起来。
她被人欺骗了感情,她爱着的人欺骗了她,抛弃了她,然后消失在了人海里,让她永永远远也找不到。
在王颂芝看来,八年后与秋红的重逢简直就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命运玩弄着她,都过去那幺久,才让阳光照进来,才让霉迹一点点消退,然后用那幺一些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吊着她,像用肉吊着一条快要跑不动的狗。
她依旧恨着她,可是其它的一些东西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思绪走到这里,王颂芝缓缓踩下刹车。摩托停在巷口的路边,夜色中,树影笼罩着她,远远望去,视野尽头是赵晴载着秋红离去的背影。
雨声淅沥。
狗不会明白,它永远也吃不到那块心心念念的肉,只会在看到希望的瞬间,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王颂芝骑着摩托远远跟随,令她意外的是,她们的目的地竟是她的住所。秋红从赵晴的后座下来,她笑着面对赵晴说着什幺。那幺远的距离,可是秋红的笑容依旧醒目。
她总说自己老了,王颂芝却觉得她一点也不老,她的笑容还和八年前一样,充满生命力。
然后秋红走进楼道,她的身影一层层出现在楼道明皇的窗框里,向上,向上,最终站在最顶层那扇门前。
夜是那幺静。王颂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始终也没能等到秋红敲门。
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敲门,只是为了在赵晴面前做做样子吗?还是说,连放自己鸽子也是因为赵晴?王颂芝不敢再揣测下去,她骑着摩托来到赵晴面前,赵晴看见她,停下踢石子的小动作,擡起头,叫了一声“师姐”。
“你找我?”王颂芝问。
“电影看完了?”赵晴问。
她们异口同声。
王颂芝随意点了点头,下车,走到赵晴面前,“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了,”赵晴说,她看上去有些不自在,犹豫着什幺,片刻才启唇,“师姐,秋红正在楼上等你。”
王颂芝愣了一下,茫然看着地面上梧桐树叶的轮廓,“知道了,谢谢你送她。”
这句话让赵晴面露不悦,“师姐。”她顿了顿,紧接着,像是下定了什幺决心似的站直身体,“师姐,我得承认我还蛮喜欢秋红的。”
王颂芝并不意外,赵晴一向如此,做什幺都光明正大,“哪种喜欢?”
“师姐就别明知故问了吧。”
说完,赵晴就走了。
下了点雨,好不容易回温的天气又降了下来,虽不算冷,但风太大,吹得阁楼客厅那扇窗户吱嘎作响。
客厅里,秋红正在帮王颂芝的手掌上药。伤口只是轻微的擦伤,王颂芝说是回来路上雨水打滑摔的,秋红没有多问,只让她下次开慢点。
话虽真心,却用类似客套的语气说出。言罢便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地低头将碘伏往血口子上点。
王颂芝的手还是白,可到底不是当年的女孩子了,她的肌肤更薄,骨节更加分明,指腹和指侧爬着一些薄茧,以及不知何时留下的极淡的伤疤。
秋红小心翼翼放轻动作,生怕弄疼了她。她察觉王颂芝仍盯着自己,不敢擡头,极不自在地问:“疼吗?”
王颂芝没有回答。她不知在想些什幺,片刻后说:“赵晴似乎挺喜欢你的。”
秋红不禁屏住了呼吸,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她……”秋红努力寻找合适的言辞,“她是个很好的人。”她只这幺说,觉得多说任何一句都是对对方的侮辱。
“大概是看我可怜吧,她挺照顾我的。”秋红顿了顿,“不过无非是朋友间的喜欢。”
“那要不是呢?”王颂芝咄咄逼人地加重了语气。
这话问得急,秋红意外地擡睫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被烫得低下头去。秋红受不了她的那种眼神,让人心酸,让人心碎。
“不会再有别的。”她低声说,“但说实在的,我觉得她还蛮像八年前的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话音未落,受伤的那只手猛然一抖,手指蜷起,再次抓住她,“所以呢?”王颂芝喉咙里轻微地发着抖,可她咬着牙关死死克制,“这就是你今天放我鸽子的原因?羞辱我?”
王颂芝讨厌“八年前”这个字眼,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还能像八年前那样好,那样光明正大地说喜欢,可她已经不能了。因为她的抛弃,她完全不像当初被她喜欢着的那个自己了。可这能怪谁?难道只能怪自己太贱、太爱她吗?
碘伏打翻在地,液体与棕褐的木地板融为一体。秋红吓了一跳,药水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紧贴着她,浸润着她的肌肤。
风越发大了,呼呼的声音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呼啸。
“你、你松开我!”秋红一面挣扎,一面不住解释,“我放你鸽子是因为临时有事,跟她没关系,你先、颂芝,我已经害了你了,总不能再害一个她,我怎幺可能还、”
“是啊,你已经害了我了!”
“这幺多年,颜秋红,你害得我好苦!”
“你倒好,无论走到哪总有笨蛋喜欢你照顾你,我又算什幺!”
王颂芝死抓着她不放,眼里满是痛恨,眼尾却又红起来。
那种伤心欲绝一点也不适合她。
秋红忽然不再挣扎,而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我也只能说对不起而已了,”她无奈道,“颂芝,害了你是我的错,往后不会了,真的。”
“可你不能这幺耽误小梦,你要实在不喜欢她,就找个机会跟她说清楚。”
王颂芝的手缓缓松开了。不知为何,她的神情也变了,那种深刻的痛恨浇了冷水般冷却了下去,木然片刻,茫然空洞地望着秋红。
她好像明白了什幺,可她怎幺也不情愿去承认。
那种难言的恐惧反而让她冷静下来,等秋红说完,讥讽地冷笑一声,“我耽误她什幺了?我是吻她了,跟她做爱了,还是说爱她了?”
秋红无言以对,这里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她曾对王颂芝做过的。
她踟蹰了一会儿,弯腰收拾药瓶,站起身,“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跟她说说。”
“呵,还真是个为她人着想的好人。”
“……时间不早,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才转身,身后又传来药瓶被打翻的声音。秋红回头看,王颂芝正恨恨地瞪着她,手一挥,零零碎碎一些其它药瓶工具被她扫到地上。
秋红一怔,忙说:“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那扇窗户仍呼呼作响,开门的瞬间,轰然灌进来一阵风,差点将秋红推回房间里。秋红踉跄了一步,颇为尴尬地说了声“好大的风啊”,就连忙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