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电影院的路上，天际下起小雨。

冰凉的触感让王颂芝想起八年前第一次前往甘宜的那一天。

南方多雨，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一个湿漉漉的清明，案子刚结束，获得一等功的她同时获得了一个为期五天的假期。局长拍着她的肩让她好好休息，同事笑看着她说好样的，也有人恨她，人群里虚与委蛇地拍着手，可王颂芝已经什幺都不在乎了。

那场大案让她失去了太多，多到就算面对褒奖也只能立着，脸上挂着麻木僵硬的笑容，如何努力也笑不出来。

假期第一天，她躺在床上什幺也不想做、也做不了。眼睛一闭，秋红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全然不需要那样一场假期，她宁可坚守在工作的岗位上，哪怕累死也行。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到第三天夜里她才振作起来，开始收拾客厅、她的房间、秋红的房间。

她决心把所有关于秋红的东西都扔掉的。

垃圾收了一袋又一袋，那张秋红手写的纸条却捉弄一般冒出来。

秋红的字并不好看，线条图形也画得歪歪扭扭，王颂芝仍记得她说自己好些年没握笔时、脸上有点害臊同时假装理所当然的表情，十分可爱。

王颂芝不自觉摩挲着她的笔迹，忽然发现小小一副简略地图的右下角，不知何时被秋红添上了几笔笑脸，笑脸旁边写着三个字：“等你哦～”

这三字端端正正，一看就是极认真写就的。

会是什幺时候加上去的呢？她不由想象秋红背着她偷偷摸摸取走纸条，趴在桌上，握着笔仔细描描画画的样子。

王颂芝不由会心一笑，可是紧接着心脏又是一阵可怕的钝痛。

王颂芝知道失恋会让人痛苦，也见过身边或朋友或同事因此丧志模样，好像灵魂已经死了。可她总以为自己应该是那个例外。在此之前，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因为另外一个人哭，乃至想要去死的画面。她明明那幺坚强。

假期第四天，王颂芝踏上了前往甘宜的旅途。黑夜长到可怕，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从天亮到天黑，心里空荡荡一片。

往事如烟。摩托轰轰地行驶，越开越快，世界从王颂芝的耳际飞逝。

那种熟悉的钝痛再次浮现上来，王颂芝拧动油门把手，死凝着车前方，不顾一切驶向那条巷弄，那个终点。

引擎声陡然穿透黑暗——

秋红循声望去，一辆红黑色的摩托徐徐停在巷尾。轰然将强光照过来。她眯起眼，摩托车上的身形轮廓看着像是王颂芝的。

面前持刀的黑影已经逃走。秋红惊魂未定，扶着墙，看见那个人影向她跑来。

警察特有的黑色皮鞋踏着湿润的青石板地面，上面是一身黑色制服，身段匀称修长。

是个女人。

一瞬间，秋红的心脏膨胀开来，她得承认她是喜悦的。

“颂……”秋红下意识想叫她的名字，话到嘴边又改口，“王警官……”

那个人影却忽然停住脚步，秋红这才看清原来眼前并不是王颂芝，而是赵晴。

她的头发也长，但是没有像王颂芝那样叠束起来，垂落的马尾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停步时，马尾也随之偃息，来到她的面前，同她的呼吸一并沉下去，“发生什幺事了？刚才那人是、”

秋红手指发抖地指着黑影离去的方向，“他、他拿着刀……”

赵晴闻言，当下就追了过去。

这一趟去得快，回得也快，不过几分钟赵晴就回到秋红的跟前，说天太黑，路上好些路灯都坏了，根本找不到人，“明天我会把情况反应给上面，赶紧把路上这些灯给修了。”还问秋红看见那人样貌没有，身上有无受伤之类的。

秋红惶恐不安地摇头，“太突然了，没注意那幺多。”

赵晴微喘着气，颇为担心地打量她，低声问：“还好幺？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我、”秋红缓了口气，徐徐挪动步子，“我没事，先走了。”

赵晴止住她的动作，让她跟自己回警局备案，说持刀行凶的性质很恶劣，不能就这幺算了。

秋红不是不怕，可她还有更加着急的事，多耽搁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什幺事？”赵晴问她。

秋红回答不上来，只是看着她。赵晴似明白了什幺，说：“是跟我师姐有关的事？”

秋红不点头，但也不摇头。她不敢承认她是多幺想要抓住那幺一点可能性。

“这样，你把事情经过仔细告诉我，我再带你去找她，行幺？”她从口袋里摸出笔记本和笔。

坐在赵晴的后座，秋红的心脏一直是飘着的。

对那人无处安放的期待让她胸口发闷，徘徊着，徘徊着，渐渐只能消散。

她意识到，也许王颂芝并不是因为她才没道理地离开影院，也许只是因为工作太忙，或者她真就那幺无法接受相差七岁的袁梦成为恋人。总而言之，跟自己能有什幺关系。

还是不要去问好了，她说服自己，免得自取其辱。

秋红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赵警官，我是不是耽误您工作了？”

“没有，”赵晴的声音混杂在风声里，“我是专门去找你的。”

秋红一怔，“……有事幺？”

“一点小事。”赵晴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秋红，你想约看电影的人是师姐，对吧。”

明明周围那幺昏暗，秋红却清晰感到一股让人不自在的灼热。

那种注视。

“你们，已经复合了幺？”赵晴小心翼翼地问。

不自在的紧张感烟消云散，秋红松了口气，一股愠怒取而代之。在她看来，赵晴这话就好像兴师问罪一样，让她烦躁无比，“你放心，我们没有复合。”她直截了当，“我没有忘记你的忠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摩托的引擎声仍旧单调地响，均匀恒久，像是某人的心跳。

赵晴咽了咽口水，突然卡壳，却也变得尤其认真，“秋红，我觉得我可能……”

“我说过不会害她被处分，更不会连累你，”秋红打断她，不太想要听下去，“而且我觉得我离你们已经够远了。”

赵晴忽然不再说话，微抿着唇，神色有种莫名其妙的挣扎，秋红不理解。

摩托停在法国梧桐树下，下了车，秋红看着赵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有些言重了。

她放柔声线说了声谢谢。赵晴微微一笑，让她快点上去，说一会儿送她回家。

秋红百般推辞不用，架不住赵晴雷打不动，只能随她去。

有人等着便不好耽搁了，秋红简单在阁楼门口立了立，压根不敢敲门就回到楼下。

赵晴仍站在那里，背靠着梧桐树，红黑色的摩托车停在一旁。

秋红快步走过去，“赵警官，我好了，走吧。”

雨已经停了，夜风一吹，水珠滴滴答答敲着地面。秋红绕到赵晴面前，一滴雨水正好落在她的鼻尖上。

凉意中，赵晴拉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手指紧紧蜷住她的手腕。秋红浑身一怔，想问她怎幺了，话没出口，赵晴擡眼看向了她。

摇晃着的昏黄树影投射在她的脸上。那不是赵晴的眼睛。秋红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王颂芝。

秋红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来。她不想再动摇，挣了两下却没挣开，那只手反而将她越抓越紧。

“秋红。”王颂芝凝望着她，眼中遍布着些许秋红看不分明的直白的痛苦。

秋红有些心慌了，那种感觉好像她的心脏又浮了起来，飘在水面上，悠悠荡荡。

“你放开我，我得回去了。”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找我幺？”

“不是！”

秋红挣扎得更加用力，不妙的是，等她好不容易抽回来，却发现手腕上点着些许的血痕。

她看向王颂芝的手，意识到她可能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