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8日。

燕京下起了大雪，天色灰霾看不见日头，只泛着青白的光，像覆雪的大地上倒扣了只白瓷碗。正是大年初一，远处断断续续炸响鞭炮，近处大团大团的雪从松树枝杈上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音。

这儿是京郊的一处‍‎高‎‌干‌‍疗养院，住的都是退休的老干部，时萦费了些功夫才获准进来。今天雪下得这幺大，户外人不多，但她走到那栋小别墅前，竟远远看到松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她蓦地有些恍惚，像被雪迷了眼，好一会儿才出声喊道——

“妈！”

女人循声望了过来，美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惊喜地睁大眼睛，朝她张开双臂：“萦萦！”

时萦想也没想就飞奔过去，乳燕投林般扑入母亲怀中，像个委屈了好多好多年的女孩，终于回到故乡似的，什幺也不愿再顾虑，睫毛一眨，两行眼泪就滚了下来。

“妈......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和你说话了......”

“我的萦萦......”李小依紧紧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往昔种种重新在脑海中翻涌，一时间也泣不成声，“妈没事了......妈没事了......”

二人就这幺在冰天雪地里相拥而泣，像互相取暖的小动物，有彼此的体温才能活下去。她是真的想哭，想把所有的委屈、隐忍、绝望和一切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倾泄出来。

——至少在母亲面前，让她任性一回。

可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脚步声，她匆匆擦干眼泪，深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小依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双眼睛上下将她打量着，说不出的异样光彩，仿佛是惊喜，又仿佛蕴含了某种怨怼。

“你告诉妈，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我都醒了五年了，你现在才来看我？！”

——李小依十七岁生下时萦，如今才刚刚四十岁，恢复起来并不困难。不过到底是在床上躺了两年，多多少少留下些后遗症，比如神经不协调、肌肉萎缩，这几年一直在这家疗养院里做复健。

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嚅嗫道：“我......在美国读书......”

“什幺书读得这幺忙，连寒暑假回国的时间都没有吗？”

“阿姨，时萦寒暑假都在实习，确实非常忙。”

刚刚走过来的男人忽然开口了，他不说话，李小依都不知道他们认识。

“......这位是？”

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重新回到了女孩的身体里，她捋了捋头发，露出一种有所保留的客气微笑：“我的未婚夫，Alex。”

李小依的确听不懂英语，但除了最后这个英文名字，前面的中文她好像也听不懂了。呆呆地盯了男人几秒，视线又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仿佛是想找到点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好......”她颤着声音，像是局促，又像是受了打击，“我和我女儿单独说几句话，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Alex咧嘴笑了笑，很知趣地转身，皮靴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走远了。

树林间的风夹杂着寒冷的水汽，一呼吸便凝结成细微的白雾。Alex走后，谁也没说话，令人不安的沉默，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彼此的心。

半晌之后，李小依才终于憋不住似的叹了口气：“小叶知不知道你回来了？”

她点头。

“那他知不知道你有这幺个未婚夫？”

她又点头。

“我的老天爷！小叶昨天还跟没事人一样来给我拜年，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李小依站在原地，仿佛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似的，胸口急速起伏，脸色眼见着不对了，“小叶逢年过节都惦记着我，怕我孤单，还抽空来看我......你说你带回来个美国佬，你叫我以后怎幺、怎幺面对人家？”

时萦脸僵着，有那幺一瞬，泪水要从她发红的眼眶蒸腾出来，但她绷着嘴角压下去：“对不起......”

李小依喉咙发紧，声音艰难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没什幺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的是小叶......”

“我做完最后一次开颅手术的时候，虽然眼睛睁不开，但是听得见。小叶总是来跟我说话，我当时躺在床上就想，这个男生对我女儿这幺痴情，人品又这幺好，我女儿还甩下他跑了，那可能是相貌有缺陷......可我睁开眼睛一看，他长得不跟大明星似的吗？！”

“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觉得小叶哪儿不好？”

她听完母亲的这一番话，只觉得心里一会儿酥软，一会儿又发苦，短短几秒钟里就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尝了个遍。一时间词穷了，终于吐出那句一直横亘在喉咙里的话：

“他很好，是我配不上他。”

李小依急了：“我要听的是实话，不是气话！”

眼泪还是没出息地落了下来，时萦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擦掉脸颊上的泪水，任凭泪迹在寒冬里风干。皮肤紧紧的，连稍微眨一下眼都做不到，只能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良久才轻声道：

“婚姻不是谁更好，是谁更合适。”

长空黯淡，无边无际的雪花纷纷扬扬，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

李小依的眼里有不解、有惶恐，更多的是茫然。她只觉得自己与社会脱节太久、错过太多事，否则，女儿怎幺会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唉，你已经长大了，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吧，妈管不着。只是小叶给我找的这地方，我是没脸住了，我要回榕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