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白劭停下准备援助的动作。
他要救安垩吗?
安垩过得很不好,就算他这三年帮了安垩,那三年以后呢?他不再是安垩的同学,安垩他妈却还是他妈。
现在才高一,还没到压力真正大的高三,安垩就快承受不住,如果提前结束,安垩是不是会少受很多痛苦?
他慢慢从着急要救安垩的冲动冷静下来,看见缠绕在安垩身上的那三条青蛇尾部鲜绿,不是红的焦尾巴。
不是毒蛇,安垩死不了。
他叹口气,拾起树叶里的木枝,轻轻敲打旁边的石头,蛇受到惊吓,或慢或快,从安垩身体爬下去,蜿蜒离开。
“那三条是普通青蛇,不是赤尾竹叶青,咬了你也没有毒素,你不会死。”他对灰土里的安垩说。
安垩深黑的眸子最后一丝希望熄灭,剩下没有光点的漆黑。
他从泥叶堆里坐起,拍掉身上的尘埃,缓慢站起身,在弥漫的茫白雾气里,他的眼黑几乎扩散到整个眼白,全黑的瞳,深黑的发,惨白的肤色,他歪歪僵硬的脖子,像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
“我又失败了。”
“我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我是废物。”
出了这种事,白劭也没心情再劈柴,收拾刚垒好的薪条,载着安垩下山去。
呼呼吹响的寒风里,安垩的声音从后面模模糊糊地传来,“白劭......”
“做什么?”
“我可以抱你吗?”
“......”白劭很想说,刚才还想着自杀的坏孩子不准抱,但转念一想,他这样不就和安垩他妈一样了吗?
安垩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在后怕吗?蛇爬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冷冰冰的,滑溜溜的,缠上脖子的时候,安垩很害怕吧?那时安垩还不知道那不是毒蛇,不知道嘶嘶吐着蛇信子的冷血动物什么时候会张大上颌骨,露出一对森冷的中空管牙,刺进他的脖颈,注入致命的出血毒素。
安垩再早熟,都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会恐惧,会颤抖,需要安抚,需要拥抱。
前提是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给他安慰。
“要抱就抱,不用问我。”
扶在他腰上的那双手,向前滑,摸到他的腹前,将他完整地环抱。后背贴上柔软的触感,或许是错觉,白劭觉得有两滴水打湿他的外套。
“要是你是我妈妈就好了。”
白劭可没有给别人当妈的爱好。
那句话也像是安垩受到惊吓后神智不清说的胡话,没有人当真。
下山之后,白劭拿了锄头去田里刨开泥壤,安垩蹲在后面,提着篮子捡地里的土豆。
中午做饭,安垩系着他姥的红格纹围裙,在旁边给他搭把手,除了用菜刀拍蒜头时把木头砧板拍出一大道裂痕之外,其它切佐料、洗菜择叶、剁肉砍骨的厨活都干得很不错。
白劭和姥姥在堂屋吃,安垩在他房里吃。
下午,白劭去河边洗姥姥的衣服,安垩就坐在树下看书,偶尔盯着湍流的河水发呆。
白劭洗完衣服,过去捂住那双发直的眼睛,“走了。别想了,淹不死的。”
安垩的喉咙发出类似呵呵的声音,也不把他的手拿开,就以被捂着眼的状态站起身,往前走。像是看不到也没关系。
白劭撤开手,把人带回家。
从那之后每次离校日,白劭都把安垩带回自己家,他干农活,安垩能帮上忙的就帮,帮不上忙的就安静在旁边看书。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去哪都一起,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他们渐渐熟稔,了解彼此,友谊日益深厚,安垩也不再总把死啊活啊的事放在嘴巴上。
旷野上的风似乎能吹散他的烦恼,雾里的山能将那个可怕的母亲隔绝在外,夜空里的星星点亮他眼底的光,蝴蝶飞的时候,会在他的眸子里撒下彩色的粉。
白劭觉得自己就像是多了一个弟弟,乖巧,听话,聪明。他怎么看怎么满意。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安垩考试考得还不错的情况下。
高三的一次月考结束,安垩还是班上的第一名,级排名却掉了,他回他家的那天白劭躲在院外头,看见堂屋里安垩他妈撕碎成绩单,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伸手去拧安垩的耳背,用力往下拽,整个耳朵都快被撕扯下脑袋。
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咆哮:“你到底有没有用脑子学?”
“你考成这样还算是个人吗?我养头猪都比你聪明!猪好歹还干活,你什么活都不用干就只要学习还学得那么差!你还有什么能做得好?”
“我好吃好喝供你上学,你考这副德性?你对得起我吗?!下贱的东西!”
“考这种分数,你没资格吃饭,给我吐出来。”
那个女人拿起棍子狠狠抡打安垩的肚子,安垩的额头泌出大片冷汗,死死咬紧嘴巴,不敢发出声音,身体一抖一抖,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半跪下地,抱住腹部对地面干呕。
那个女人仍不解气,甚至更加暴怒:“把头抬起来!我在跟你说话,你看地板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
安垩听话地抬起头,那个女人却更不满意,瞪着那双惊恐的眼睛,歪曲事实,怒吼:“你敢瞪我!!你不要命了!”
那个女人气疯了,走向桌子拿起剪刀,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就朝安垩的眼睛砸过去。
安垩没有躲。
白劭的心脏骤缩,眼睁睁看着剪刀锐利的刀刃滑过安垩的脸颊,划出一道口子,深红的血液滴了下来。
那个女人还没发泄完,抓起安垩额前的浏海,怒骂:“谁让你留这种头发的?想搞叛逆还是早恋?你想都不用想!通通给我剪掉!”说着她拿起安垩脚边的剪子,对着安垩的头发胡乱地绞剪,直到变成狗啃的难看样子。
安垩的眼眶红了。
这下又给那个女人捉到把柄,她高高抬起手,往下重重搧打安垩的脸,讥讽:“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脸哭?考得比傻子还低,你是想以后去要饭当乞丐吗?”
“你怎么有脸考这种分数?你自己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啪、安垩的脸上浮起鲜明的掌印。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
啪、苍白的脸颊红成一片,颊肉鼓肿起来。
“以后不要叫我妈,我没你这种废物儿子!”
啪......安垩的脸被打破了,几条指印泌渗刺眼的血丝。
“还站在这做什么?”
“滚!!!”
安垩捡起地上成绩单的碎片,驼背低头走出堂屋。
“安垩。”
白劭看着他走过自己的眼前,没有迟疑,没有停顿,一直往前走。
“安垩......”
白劭去拉他的手。
“不要管我!”安垩用力甩开,他额前的头发被剪掉了,脸上是什么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秀气的眉头皱紧,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对视的那瞬间,安垩一直忍耐着、在母亲面前不被准许流出的泪水终于溃堤,涌溢殷红的眼眶,和血浆纵横交错,弄脏那张本来整洁白净的脸。
安垩崩溃地推了白劭一把,转身就跑。
他能跑去哪里呢,
白劭跟在他后面跑着,跑着,直到他跑不动,嘶声力竭躲进苞米地里。
苞米杆很高,足以把他藏得严严实实,但也没什么用,白劭走了进去,他把脸死死捂着,透明的泪水一直流出指缝。
“安垩......”
“你走。”
“我不走。”白劭坐了下来,安垩的眼泪从指缝里落下,打在他的脸上。
“我好丑......本来就很丑,有头发挡着才可以,现在被剪掉了,丑死了!丑死了......”
安垩可以忍受殴打,可以忍受辱骂,却还有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他妈把他头发剪烂了,他怎么见人?
他明天就要去学校,同学会怎么看他,怎么笑他?怎么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安垩他妈没把安垩当一个人看,把他当成养老的工具,工具不需要尊严,只要学习考试,能运作就成,哪还要管外面的皮相?
可安垩是活生生的人啊,有自尊,还是在最在意外貌的青春期。
安垩从来没有明说,但安垩的头发永远整齐洁净,校服领口从来白挺,袖口不会抹染笔芯的铅黑,球鞋的白边不曾发黄脏污。
安垩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安垩曾经很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现在全毁了。
安垩很少哭得这么激动,已经没有办法抑制声音,大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像随时都要断气。
白劭第一次能感受到安垩的痛苦,那些眼泪落在脸上,打进心里,像有人抓着他的心脏,掐紧,粗暴挤压,捏爆脆弱的肌肉。
他的心脏很痛,他无法呼吸,几乎窒息。
早在他不曾发觉的时候,安垩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牵动他的血管,连系他的神经,支配他的心脏。
他必须做点什么,让安垩不要再难过,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站起身,把哭泣的安垩抱进怀里,一遍一遍抚摸他后脑杓柔软的发丝,安慰:“安垩,没事了,没事了啊。”
“我帮你想办法,不会让别人笑你的。”
安垩的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流淌永无止尽的悲伤。
“别哭了。”
白劭仰头看了看天,忍回眼眶里的泪水,极力压抑声音里的哽咽,诱哄:“不哭了,好不好?”
他看不见安垩内心陈年的伤口,他没有办法堵住那汩汩涌流的血液,他束手无策,他甚至无法分担安垩过多的痛楚,他无比挫败,他只能哀求安垩放过自己,放过他,
“别哭了......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