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坐在靠窗位置上的男人,腿前搁着一辆樱桃色的婴儿车,比较陈旧的那种。
窗外夕阳如浓汤一样泼洒下来,明艳艳的猩红色隔着窗子也能弄脏他的侧脸。他一手摇着婴儿车,一手杵在窗台上,指尖儿拨弄着下巴上一小颗有点儿凸出的痣。痣并不很黑,淡淡的乌青色。男人脸上有一点儿婴儿肥,让他看上去特别青涩,旁人见了如此童贞的一张脸,一定不会相信他是个已经年过三十的青年人。他的眼型细长,瞳孔亮得如马,沉思时不笑显得质朴,然而笑一下眼里浮起一片灿灿的光,柔得似能溢出水儿来。
男人自乡下来,服饰并不光鲜:他裹着军绿色的大衣,衣摆下露出很简单的黑色长裤,而哪怕是这样笨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不会显得人臃肿。至于大衣下那一把细腰的风光,则只能去幻想了。
婴儿车里是个沉睡去了的女婴,约莫一岁左右,雪白的脸蛋儿上覆着红色霞光,是阳光下的轻盈飞舞着的柳絮团。这么白的肌肤是随了谁呢,男人的肤色尽管温柔,却并不是显眼的雪白——大概是她的另一个亲人了。男人眼睛似是看着风景,实则全部注意力都搁在婴儿脸上了,他现在已经练就一副本领:哪怕不牢牢盯着她,只凭她的一声气息也能感知出她的情绪。但是,毕竟为人父母,自己的婴儿正是怎么样照顾也无法真正安心的。
金黄色的田野转瞬即逝,驻扎在他想象中的那乡土上甜美而浓郁的风声也听不到了,只有不清晰、不间断却是密密匝匝的人声从男人目光的另一侧传来,列车上喧闹的背景音乐把他从幻梦中扯回现实。中间狭窄的走廊上时不时有人匆匆经过,地面扬起一些由人们脚下踏出的尘埃。大多数人是去洗手间的。但是那样的时候啊,列车中通风实在算不上好,而一层仿佛遭受了某些小动物腐蚀之后的,咯吱作响的木板门也几乎不具备隔音能力。男人的座位离洗手间近,拂在他鼻翼的味道,加上回荡于他耳边的排泄音都相当让人尴尬。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男人淡淡蜜色的脸庞飞上两朵红霞,缩起一点腿,腾出空间把婴儿车往里推了推。
他把窗台上的那只手撂下了,抱在胸前,一会儿往下滑了滑,无声横在小肚子的部位前,原先清瘦却直立着的背部也在军大衣充满暖意的包裹下,微微佝偻下去了。男人重新望着婴儿的面容,淡色的平眉不禁皱起,却立刻惊觉自己失去了表情管理,连忙抚平眉尖,深深缓解着心口一团污浊的冲动。
果然,做婴儿要比做大人幸福很多呢。婴儿的失态是值得原谅的,而大人的失态,是应当遭到剧烈谴责的恶劣行为。男人脸上隐忍,心中却偷偷模拟着自己的女儿在尿布上肆意排泄的心情。随即,一股沉重的羞耻如一个响亮的巴掌一样,扇痛了他仍然写着青涩的脸蛋儿,也把他牢牢定在椅背上。内心的遐想羞得他简直无法动作了。他把黑亮逼人的眼睛闭一闭,睁开了,紧接着再闭一闭,似是让来自夕阳的强光晃伤了眼;二次睁开后,瞳孔中早已搅动着晚霞一样潮红着的湿润了。男人的目光也游移不定,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哪怕是看一看婴儿,都在心中觉得已是一种矫情做作的亵渎了。
单是进行模拟的行为,他已经感到兴奋,乃至险些难以自持了。男人好想掐死坐在列车上却如此不知检点的自己,然而掐不死的是腹中一阵接着一阵翻涌的羞耻尿浪。早知今日,他何必要在上车前怕渴一样饮下家人递给他的一暖壶温水呢,现在虽然不渴,却觉腹中紧缩,腹部肌肉也因为频繁的抽搐而酸痛得厉害。然而男人看多了报,也很清楚那些有关贩卖婴儿的恐怖新闻,在陌生的列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是真正能够牢牢呵护着他的女儿的。他不要离开她,一秒钟也不要,一定程度上的不自由,乃至腹中不能言明的尴尬与痛苦,正是他作为她的亲人必须应当忍受的事。他似乎从受到桎梏的急切中,获得了一样亲情的力量……
滚烫的霞光褪去浓烈色彩,窗户上宛如脱落了一朵明艳的花。天色倏然冷下去,男人的心因为不幸的隐忍而一通乱跳着,而他周围的人们在罐头一样的列车上逐渐进了梦乡,有些人怕寒,裹紧了自己的衣襟。婴儿也是容易着凉的,男人摸了摸她退去温度的脸颊,忙解开自己的军大衣,盖在女儿仿佛白棉花一样稚嫩的肉体上。男人只穿着一件棕色衬衫了,衬衫是不大合身的,比他纤细的腰身宽了几个尺码,然而尽管如此,他的腹部已变得十分紧绷,他后怕地想假如穿了再小一号的衬衫,怕是会直接把自己那一肚子水浪勒出来。
许是寄希望于无人看到,他终于能稍缓解几分自己的痛苦了。男人的屁股边沿磨蹭着座椅,用小幅度扭动着自己僵痛的腰,两腿却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合着,脚跟也是并拢,似乎腿当中夹着什么值得人羞耻的东西。男人的一手攥作拳,往自己肿乎乎的小肚子肌肉上压去,随即却受惊一样猛然移开了。朴实的男人实在缺少相关经历,如此草率去揉腹,不但未能压下腹中的液体乱跳,反而让要命的憋胀愈演愈烈了。他的眼睛在夜中比白天还要显得黑,因生怕让人注意自己的羞耻之事而四周乱看,目光之惊惶失措宛如一匹迷失了家园的马驹。
为什么自己需要如此苦苦忍耐着呢,男人难受得脑中失神了,为保持冷静,用逐渐清晰了的视力去描摹山野的轮廓。午夜时分,列车上温度骤降,男人腹中似有活生生的小虫在钻。此时,一点点压力都会伤害他故作平静无事的躯壳,而受凉带来的肚子痛正加重了他的憋胀,饱受内急折磨的男人在即将无法自持的刹那,几乎要失声惊喘出来,却咬着牙齿死死按捺下了。山峦起伏的弧度仿佛永远不变,他开始怀疑自己所乘坐的列车是否真的能带他离开家乡,去往遥远的另一个省市,他的另一个家。那个家里会有他的爱人,也即将住下他那如红苹果一样香甜美丽的女儿……他的女儿,男人一个激灵,直直去望婴儿车中那一张在黑夜中显出冷白色的娇柔脸蛋儿。婴儿不知何时张开了眼,蒙着山形的轮廓的两目,向着他流出幻觉一样的汁水。
他急忙把女儿抱出,抱紧着她的动作压迫到胀得危险的下腹,男人急切得几乎也要跟着她一起溢出泪水。他生怕婴儿会用哭声会吵醒旁人——他确实十分在意着他人的眼光,忙先润一润干燥的嘴唇儿,才去接触她的肌肤。他用手臂遮挡着他人有可能投来的目光,脱下女婴绣着细小白花的裤子,与所料中一样,是尿布满了。
淡黄水渍充斥着白色尿布,正有新鲜的一股液体从边沿溢出,流到男人手指上。他哆嗦着,忙解下背包,先把湿透了的尿布团好扔进一个备用口袋,再掏出整洁的尿布为婴儿耐心包裹。尿布包上的瞬间,他隔着布料能摸出婴儿胯下正涌动着的温暖的水流,如有小溪潺潺那么欢乐,似是江河奔腾那么酣畅。
女儿只醒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起来了,接着滑进了未完结的梦。男人下腹缩得厉害,已是完全无法说服自己松弛下去半分了,且只觉自己哪怕动作一下,也会如婴儿一样做出失控的排泄行为。他脑中仿佛住进来一座丰富的素材库,女儿的一回排尿已不再象征着婴儿的生理本能,而是作为他的想象之源而存在着。有一刹那,他错觉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激烈的水花在裤子上扩大,直到裤子湿漉漉得能叫人看出他屁股那桃子似的轮廓。充斥着让人心烦意乱的运作声却始终向前奔跑着的列车上,只有他一个人苦苦坚持到了现在,男人用湿润的眸子去抚摸着女儿的容颜,嘴唇儿渗出无人能知的苦涩笑容,笑中满是他在孤独无助中,用以爱护女儿的那颗心所投射出的光芒。而他时而浮上诡艳嫣红,时而让列车剧烈的摇晃打回到失血惨白的脸庞,在逐渐醒来了人群中自然已变作一道别样的风景。有些人用下流的目光去打量他,有些人则也许有过相似的遭遇,于是目光中充满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以及爱莫能助的同情;而另一些人——以青年女性为主,早已悄悄为他的羞耻姿态红了大清早尚未涂脂抹粉的脸蛋儿。
朴实乡下男人的爱人来接他与女儿,却见了男人压抑痛苦的模样。他眼睛通红通红,那一点儿绵绵的婴儿肥也紧缩在腮帮子上,让爱人直担心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出声。
“你怎么了?”爱人声音显然慌了神儿。
他把婴儿车推向爱人,爱人忙抓住了。女儿的面容实在惹人怜爱,爱人目光在她脸上黏了一秒,仍然看向直打哆嗦的男人,伸手要抱住他。
男人腮边瘪下去,绝望交付出了列车上忍耐的全部。他仍然在拼命忍,却也不止是忍着了:
“别看了……求求你,已经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