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小时。
短短的六个小时,宋绍棋就从经年逃脱不得的牢笼回到家。
以前的家,现在的、新的囚笼。
保姆栋被改建成小型的医院,连德见过的那位家庭医师及其团队已经等候在侧,诊室里相关的医疗仪器一应俱全。
宋绍棋跟医生说已经怀孕十二周左右。医生表示如果再晚几天,可能就没办法做第一次小排畸的NT检查(颈后透明带扫描),因为胎儿发育的淋巴系统会吸收多余的液体,进而无法量测到准确的透明层最厚部位的厚度。
医生给宋绍棋照B超,屏幕里显示一团白白黑黑的东西,不像连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B超照片,难道是结构畸形到胚胎的样子都没有吗......?
连德咬紧下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宝宝因为他干的缺德事导致正常的身体都没有,他还是很痛苦,他对不起这个孩子,更对不起宋绍棋。
“你先不用太感动。”医生抽了张纸巾给连德,示意他擦擦眼泪,“宝宝现在这个位置没办法测量,你带他去外面走动走动,让宝宝醒来,翻身或动一下,调整到适合的位置才能完成扫描测量。”
“不好意思......”连德快速抹干净脸,对医生尴尬笑笑,“那我先扶他去外头走走。”
保姆楼外的一切如旧,假山假水,嶙峋怪石,小桥流水,哪哪都不适合怀孕的人走,连德只能牵着宋绍棋的手,回到主宅,小心在室内走动。
二十分钟后回到检查室,医生用仪器引导胎儿至正中矢状位,连德才在屏幕看到宝宝侧面的轮廓,头是头,肚子是肚子,看起来是个正常的人类胚胎。
连德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一方面希望孩子是健康的,另一方面又希望宋绍棋不要生,尽早发现异常,越早引产对宋绍棋的损害越小,拖到越后面,对他越危险,不只身体上,宋绍棋怀着宝宝越久,培养的感情越深,到时候拿掉,心里该有多难过......
连德实在没办法保持乐观,他做的事太阴毒,迟早遭报应,报应在他身上不算太恶,报应在宋绍棋和宝宝身上,才是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恶报。
孩子可有可无,宋绍棋一定不能有事。
“恭喜,NT测值正常,下一次检查是孕十六周的唐筛,也可以选择准确率更高的无创DNA产前检测。”医生说。
连德表情很难看,笑不出来,哭不能哭的,“医生,请问什么时候能做大排畸?”
医生:“一般是在孕二十周,做四维彩超,检查面部五官、胳膊大腿、内脏等等。”
连德看向宋绍棋,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过大的口罩遮盖他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深黑的眼眸露在外面,淡淡地看着连德。
连德眉心抽动,内心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可是他真的很害怕。
迟迟将目光滑开宋绍棋的脸庞,投向医生,“医生......如果这时候引产的话,会对孕妇造成很大的伤害吗?”
医生停下手边的动作,视线在连德和宋绍棋之间逡巡,“如果你们还在考虑要不要这个孩子,请尽快做决定。中期妊娠,也就是十四周之后再引产的话,胎儿已经长出骨骼,但宫颈还没成熟,引产过程相对困难,有可能引起严重的并发症。”
一直没说话的宋绍棋撑起上半身,对医生说:“我要这个孩子。之后的检查就拜托您了。”
医生点头,瞟瞟连德,对他们俩个说,“我和我的团队会一直待在这里,住在这里,若有任何情况,不论在什么时间点,都可以向我们寻求协助。宋先生与我们团队每个成员签定协议,将一直照顾到产后恢复完全,孩子出生后,也会有儿科医生加入。”
宋先生,是死掉那个宋先生,还是宋革?宋绍棋之所以能回来,还配有专门的医疗团队照看,是用双性人身体的秘密和宋革交换得来的吗?
保姆栋改建的小规模医院,除了妇科检查的众多仪器,还有处理各项检体的化验室,走廊底端挂着手术室牌子的厚铁门开启时,能看见长长的走道,深处隐约有消毒刷手的一应设备。
这些都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内改装完成,或许很早之前宋先生就恶病缠身,宋绍棋得到消息,和宋革谈好交易的条件,在第一次小排畸检查前赶回来,否则怎么可能那么刚好,宋先生恰好死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
所有事连德都不知情,彷佛他没有必要知道一样。
他到底算什么。
主宅。
宋绍棋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相框。
早上走得急,连德门都没进,什么行囊没带,而那个相框,是他的东西。
在那个烧炕的冬卧室放了半年,又在能看见满园葡萄的夏室放了半年,仿尖拱雕花壁龛造型的相框里面摆放端正的黑白相片,是那个大雪天连德蹲下拿给牧羊幼犬看,然后找到宋绍棋的那帧报纸剪影。
身高相仿的两位少年并肩坐着,摄于他们初遇的第一天。
也是十几年来他们唯一的合照。
“你......把它带过来了啊?”连德迟疑地说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嗯。”
宋绍棋将相框放在他自己的床头。
连德牵动嘴角,宋绍棋最懂得拿捏他的心,只要一个动作,就让他的怨、他的酸楚揉散得一干二净。
他就这么被哄好了。
试想,如果他没来得及拦住宋绍棋,回到家,看到他的所有东西都在,独独少了那个装着两人合影的相框,他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宋绍棋心里有他,从南到北,从内陆到海岸,他会再去寻宋绍棋一次。即使希望更渺茫,即使知道命运再难眷顾他一次。
而如今,他撞破宋绍棋打算弃他而去的不告而别,却还是因为看到这个相框,认为宋绍棋还是喜欢他的,可能不算多,但对他而言,足够了。
宋绍棋可能瞒他很多事,但都没关系。
只要有医生照料宋绍棋健康,他都无所谓。
“连德?”
连德抬头,“怎么了?”
“你没事吧?”宋绍棋看起来在担忧什么。
连德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坐那么久飞机,一回来就又抽血又检查的,早点休息吧。”
宋绍棋:“你在哭,你自己没发现吗?”
连德摸向自己的脸,脸颊半干,残留几道微湿的痕迹。
他哭了?他竟然自己没发现,是他刚刚想事情太入迷,还是他精神不正常了......
宋绍棋现在怀孕,体虚又脆弱,正需要他照顾,他千万不能出问题!
可是......还来得及吗?
事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是宋绍棋开始不舒服却不肯就医,他束手无策,心焦如焚,鬼遮眼似地走向偏路,信邪教一样怨恨地雕刻木偶下诅咒。
到最后,他竟然差点把自己的手给砍断,手掌的伤口即使缝合也扭曲得彷佛一只又长又丑的虫,爬在他身上难以剜除的蛊。
正常人会这样吗......
他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连德?连德!”
“怎么了?”连德问。
“你......”宋绍棋的表情一言难尽,最后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宋绍棋说要去保姆楼看医生。
医生不是照B超那位,是个精神科的。
病人不是宋绍棋,而是他。
宋绍棋跟医生说,
“连德之前一直生活在被监视的环境,并且变相地被限制人身自由,只在水果摊和家两个点来回,回家后他在网上兼职家教,但和学生的关系并不密切,他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朋友。”
“连德......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流泪。”
“三个月前,他背着我弄了个木头人偶,他把它藏在屋子外的树下,趁我去洗澡的时候,他会拿针刺那个人偶。”
“我以为那是连德宣泄心里压力的方式,没有多管,但后来他手指常常有伤口,我发现他在刺人偶的时候,会拿刀割开自己的指头,滴血进去。”
“连德自残的时候......会笑。”
“自残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去树下去得越来越频繁,到最后,他甚至把自己的手掌切开。”
“连德的老家有一些封建迷信,他以前不信这些的,但那时候我身体出现一些孕期反应,我没告诉他我怀孕的事,他以为我快死了,所以才走偏门,沾染陋习,误入歧途。”
“连德很聪明,心思细腻,常常自己一个人琢磨很多事,他想得很多,有时会钻牛角尖,出不来......”
连德静静听着,心想
完了,
他成了一个精神病患,
宋绍棋肯定不要他了。
他走之后,谁来照顾怀孕体弱的宋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