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呢?
所有虫族都只记得那个灭世预言,它来自一个被发现死在了战场上的上等虫族。
虫族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的身体已经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样子,肠子流在地上,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恶臭。他本来是被派去在已经结束的战争后寻找一个虫族的,现在却死得彻底。
在发现他的尸体的第二天,所有与那个上等虫族有所联络的政府官员和相关部门工作的虫族,都收到了来自他的问候,还有一封巨大的、混乱的、难以被破译的文件——
当这个种族用某种特殊方式破译了这个文件时……
他们发现那是一个流动着的倒计时。
……
时间线转回二十年前,那个上等虫族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的那段时间。
二十年前,所有虫族对死伤上万的那支军队的名号都并不陌生。
那是兵王塞尔斯带领的精锐,由一支被政府抚养长大的“战场上出生”的孩子们组成,在数年内完成了数千场漂亮的战役,将暴乱与反抗镇压,并救下了许多虫族,收复相当的土地。
在完成了最后一场战役,收复了最后一片土地的时候,这只军队却与外界完全断联了。
虫族政府对外的说法是乱党最后一击将这支军队击溃,但只有真正参与了这场战役的虫族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断水,断供,断粮,失去医疗资源,所有讯号都被切断,然后是层层围剿。虫族不需要一个实权在握的塞尔斯,不需要一个会威胁到他们统治的强者。
没有位置的英雄就应该被埋葬在最崇高的位置。
这群在战场上被捡到的孤儿早就被送去实验室改造了基因,纷纷在战后的巨大创伤和严苛的环境中因为基因病发作而痛苦万分地死去。
就像虫族修改了上等虫族和下等虫族的基因那样。
而塞尔斯侥幸活了下来。
年轻的塞尔斯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上压着横陈的尸体,刻在基因里的剧痛已经散去,他以肉体扛下了自我的攻击。
他身上留下的是余热后的冰凉,甚至不知道裹着自己的的汗水还是自己的血。
这种基因病很奇怪,而且只能对最强的兵士起作用。
兵虫强大的免疫系统在被基因唤醒,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拯救不了因为基因病而极端病弱的肉体之后,会选择直接将宿主杀死。
或许是因为高强度的战斗让身体已经极端疲惫,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素质早已强悍到与其他虫族无法匹配,或许是因为一点儿运气,或一点儿命运的作弄……
塞尔斯将自己从尸体堆里抽出,混乱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混杂的是是反叛军还是属于他曾经的将士。
血液凝固后还剩下疼痛,但塞尔斯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将士们承受痛苦。
刻在基因中的东西无法抹除,像一把已经焊死的锁,注定永远无法解开。
他一直在尝试救下更多的将士,安排他们自己解决医疗、水源、食物问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结局而死去。
虫族就是工具。
他们生而为此,死而为此。
阴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电闪雷鸣。塞尔斯连自己身上的疼痛都已经感受不到,也不想去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很清楚这个秘密会被所有虫族压制,他们从来不相信报上去的伤亡数字。
夕阳像血一样包裹着塞尔斯的身体,伤痕遍布。
塞尔斯本能地找到自己的枪,把它牢牢握在手里,然后什么也没有做。
直到一串不合时宜的、清脆的、高亢的、甚至有些尖锐的笑声,划破了这夕阳下的宁静。塞尔斯猛然惊醒,他听到了什么——在一片死寂中的笑声?
一个孩子的笑声?
塞尔斯站起来,紧紧握着枪,踩着烂肉与内脏,踩着颅骨和眼球。他听到了孩子的笑声,他万分确信,即使有些惶恐。
一个在死亡和死寂中的生命,一个新生的、健康的生命。
像他的所有将士们曾经还是个孩子时,在战场上被发现那样。
一站起来,剧烈的疼痛又几乎将塞尔斯击倒。他的骨头被折断了,又在尸体中泡了许久,因为在错误的位置开始愈合而生长成了错误的状态。
但塞尔斯只是一步步地挪动着,内心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喊,盖过了那一片死寂的苍白。
他要找到那个孩子。
无论那是谁的孩子。
没有摄影机,没有观众。心怀怜悯的总统在媒体前声泪俱下,被他所塑造出的虫族崇敬的英雄却只能在尸体堆叠成的谷堆里去扒开尸体去寻找一段像是幻觉的笑声。
没有谁能看到他的坚持。
冷汗越流越多,伤口重新渗血,塞尔斯却在坚持着他的行动,直到笑声越来越近,他扒开沉重的尸体,在看到里面的情景之后,双眼蓦地睁大,几乎如释重负。
一个孩子,一个真实的孩子。
一个洁白、干净、柔嫩的孩子,应该有几个月大了吧?塞尔斯太久没有见过孩子,他对此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对方的皮肤雪白雪白的,一个脆弱的小家伙,有着一头雪白而卷曲的头发,躺在腐烂发臭的尸体之中,笑呵呵地挥手,发出清脆的笑声。
小家伙的手里抓着尸体的肉块,沾着兵虫的血液,塞进嘴里,用尖利的牙齿啃食,吃得很香。
他看上去干净、快乐、健康。
他们用鲜血和腐尸来喂养了一个孩子。
在战争中那么脆弱的一条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在孩子旁边坐下,从未饲育过婴儿的最强虫族此刻显得那么手足无措,他小心地抱起那个像是雪团子一样的孩童,才注意到对方有一双如血般的眼睛。
但此刻,就是这鲜血一样的猩红都显得太过柔软。
塞尔斯忽然担心起自己的衣服,它太过粗糙,而且浸透了汗水和血液,还有尸体的味道,他适不适合抱起一个孩子?
他小心地解开一部分,用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去温暖这个抱起来也如冰雪般有些冰冷的孩童,不敢多用一点力气。
小家伙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一切。
他用柔嫩的手抓着尸体,撕裂开还算新鲜的肉块,再摄入自己嘴里,仿佛那不是同类的尸体——那可能真的不是。
他吃得很香,无忧无虑。
任何一个虫族看到如此美丽的造物,都会理所当然地怀疑起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有另一个更加优雅的文明。
小家伙吃完肉块,再吮吸了自己的手指,往塞尔斯的怀里蹭了蹭,似乎是因为真的不喜欢太过粗糙的布料,他进一步扯开了塞尔斯的上衣,抱着塞尔斯的胸肌,再发出软糯的笑声。
他似乎很喜欢塞尔斯身上的温度。
天色愈发阴沉,空气里弥漫起湿意,塞尔斯清楚要下雨了。
他不能再耽搁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塞尔斯不介意被大雨浇透,但此刻不行。他抱着雪团子般的小家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好像也断了。
但刚刚把压在小家伙身上的尸体搬开的时候,他还没有感觉到这种痛感。
塞尔斯垂下断骨的那只手臂,用另一只手臂抱着小家伙,迅速地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洞穴。
废墟不再安全,或许他们已经算到了塞尔斯作为常胜将军不可能轻易地死亡。
塞尔斯当然可以活得很好,但在发现这个躺在尸体中的小家伙之前,他还没想过自己需要活下去。
曾经的正义变成了荒谬的谎言,一个彻底的笑话。当被政府抚养大的塞尔斯的怀里真正抱着一个温软的孩子的时候,他才开始怀疑起,他是否也愿意让这个孩子到战场上去送死。
塞尔斯艰难地铺好干草,又觉得不满意。
天色已黑,外面开始下起大雨。他抱着那个孩子,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看上去不是个婴儿了,虽然似乎还不能走路,但已经有了一头柔软的银发,那张脸非常精致,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巧克力?糖果?蜂蜜?
塞尔斯无法清楚地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
小家伙咯咯地笑着,从身后探出银白色的尾勾,像是某种金属,但是灵活万分。他抱着塞尔斯的身体,啃咬着塞尔斯,像啃咬尸体,不知轻重,留下一串串牙印。
塞尔斯却学不会拒绝。
即使知道可能得不到答案,塞尔斯还是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团子吧唧吧唧嘴,甜糯糯地发出了一声:“Damn……!”
塞尔斯:“……”
这……应该不是……骂人的话……吧?
雨越下越大,轰隆的雷声就像炮弹。即使发展出了最强大的科技,虫族之间的战争仍然需要炮弹,有时甚至需要以肉对肉,将自己的武器刺入对方的眼球、口腔、腹部……
塞尔斯睡不着,又担心着怀里的小家伙会被他的重量压到,每次雷声在耳边炸开他都会猛然惊醒,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战争已经结束了。
战争由他结束了。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真正结束?
军火贩子身上披着宝石,总统在演讲台前慷慨陈词,不平衡的表面之下是零和博弈,一批家伙从另一批家伙身上取走什么来填补自己。
可是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切。
他们都是名为虫群的整体中的工具,分工明确,阶级分明。
在炸雷声中,塞尔斯几乎一夜未眠,而小家伙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