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烟霭蒙蒙,将整座小城笼罩上迷蒙的颜色,像是挂了一层滤镜,将雾中的人看不清晰。
司徒易——此刻并不是司徒易,而是戏里的人。他的脸颊透着发烧带来的薄粉,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长衫设计尤为巧妙,隐藏了许多身为男性棱角分明的体征,而让整个人的轮廓显得更加柔和。他撑着伞,并不是为遮阳,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露出清晰却不过分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
他在做什么?
他在等一个人。
镜头拉近,戏中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纠结地握着伞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身形依旧伫立在这烟里城之中,笔直如竹,亭亭如玉。
他能将自己的特征几乎隐去,而只作戏中人。戏中人的每处细节都尤其完美,肩颈,窄腰,长腿,与布景中的小城完美融合。
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某一处。
并不是摄像机所在的那一处。
一个好的演员,知道摄像头在哪,也不知道。
他能在摄像机前呈现出最好的状态,但对于他而言,他并不是在演戏,而是在他所处的生活。
他就是戏中人,无可辩驳。
他似乎在探寻某个人的身影,就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此刻万物无声,只有稀疏的风吹树叶的声音,但最终也更为沉寂。河流的潺潺流水声细弱,被吸入背景音,但他,他是无声的。因要全身心地捕捉他所等的人的消息——
但他已经等了太久。
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颈部肌肤已经由原先的偏白转为粉红,那是因为高烧。原先亭亭的身姿,看似坚韧不移,其实已经有碎裂的倾向。也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什么。
他只是强撑着。
强撑到摇摇欲坠。
但以他的坚韧,外人看不出这一切。
群演出动了,来来往往的小贩,叫卖的,闲谈的,讨价还价的,将这个空白的画幅渐渐填充,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伫立着的撑着伞的人。
他等的人仍没来。
他仍在等。
忽地,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被握伞的人猛然拽回原地,依旧稳稳撑着。但有什么已经碎裂了,即使想要挽回,似乎能恢复原状,终究并不能。外人看不到他的脸,却能看到他握着伞的指更加用力,呈现出淡淡的筋络。
司徒易是真的病了的,渐渐升起的难受感让他有些昏沉,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仍在演。
他似乎全身都在撑着——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平衡感,像一根紧绷的弦,也像是即将碎裂的镜。只等着某一刻轰然崩塌。
他看不到袁初。
伞面遮住了他的视线。
“袁导,接下来要让他看镜头吗?”
一声问句,将袁初的注意力拉回了片场。
他看着显示屏:
“……再等等。”
此刻的画面应当是静的,却能消耗完一个演员的所有力气。
那个人要等的人,跨越了时空,等不到——百年之前等不到的那个答案,百年之后依旧隐入深深的雾霭,难以探寻。
可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修竹,稳稳扎根。
带着属于他自己的执拗。
袁初沉默地站起身,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他要找的人就在戏里,司徒易将他笔下的角色演活了!
正在此时,一阵大风卷起,将树叶吹得飒响。
枝叶相撞,卷起声浪。景随意动,路人的声音在霎时间都默契地隐去了,戏中人手中抓握着的竹伞被吹得晃动了下。
“看我。”
一声命令,将在昏沉中急着将伞抓回的司徒易猛地唤醒。他本能地顺着声音来时的痕迹寻去,看到的是一双能让人沉溺的双眼,和对方手中抓握着的摄像机。
修竹不再笔直,竹伞摇摇欲坠。
袁初没有看摄像机的屏幕,但他对于自己对镜头的把握有绝对的自信。
比起用摄像机,他也想用眼睛记录这一切。
司徒易的眼眶霎地变红了,一瞬间,恐惧,顺服,思念,依恋,等等由来于剧本中这个角色应当表现出的情绪,经由司徒易细微的面部表情表现出来。他的唇有些颤抖,最终还是抿住,没有发出声响。
他再次见到了对方。
像见到鬼。
镜头之下,他的神情恐惧中带着让他自己也不解的情绪。
风过去了,画面静止,袁初按下按键。
“卡。”
袁初迅速地放下摄像机,转身走向剧组工作人员:“大家辛苦了,休息一下,两个小时后准备下一场!”
他走回剧组之后,看大家看他的视线有点微妙,抬眉:“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道具师用眼神示意:“袁导,司徒老师在你背后……”
“啊?不是鬼,那有什么……”
袁初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司徒易微垂的眉眼。
司徒易很高,看着袁初时是微微俯视的视角,他的脸颊透着浅粉,因为发烧,那双唇格外丰润,深邃的五官轮廓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那双带了故事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袁初的身影。
就像剧本里,司徒易所饰演的角色永远只看着的那一个人。
袁初微微睁大眼,有一类人能入戏,能演戏演到几近疯魔——他几乎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此刻,他面前就站着一个司徒易。
这个人……
“司徒易?”袁初开口喊了一声。
司徒易才像是惊醒一样,再回过神来:“下一场戏……”
“今儿真的没你的戏了,你是想卷死我啊。”袁初哭笑不得,“你去歇着吧。”
司徒易应了一声,才乖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袁初收拾了一下东西,安排好任务,一转头,就看到司徒易的视线仍旧追随着自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司徒易的视线又移开了,低头去看他手中的剧本。
“……不是说今天没他的戏吗,怎么还在看,好拼啊。”袁初吐槽道。
他身边的摄影师接话:“对了,袁导,你注意到了吗?司徒老师刚刚哭了……”
“哭了?”袁初疑惑。
“嗯嗯,你看看你拍的视频。”摄像师点头。
袁初看了一下,发现确实。有泪凝在司徒易的眼角,很微妙,肉眼观察难以辨别。主要是他眼神不太好。
但司徒易无疑是演到位了的。
屏幕中的画面让人震撼,但袁初清楚,真正震撼的是他站在司徒易面前看到的那一眼。
那眼神里包含的是一个男人对爱人的依恋,还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深情?
司徒易的演技混淆了两性之间明确的界限,却不发一言。
他有胸膛可以倚靠,同样可以跪下为你举案齐眉。
但现实中,他们只不过是比较熟悉的点头之交罢了。
“对了,袁导,下一场戏我想试试用这个拍……”摄影师招招手找来道具师,和袁初一起探讨新的拍摄方案。
袁初听完之后点头:“行,就这么拍吧。”
简单安排了一下之后,袁初走向司徒易,拿了一条长袍,给司徒易盖上。司徒易抬头看着袁初,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长袍。
“回屋里吧,外面冷,你还在发烧。”
袁初心里想,司徒易这金贵,怎么这个时候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还好司徒易平时根本不经营社交媒体,喜欢他的人也不会到处闹事,不然这波他必须得被挂在微博热搜上骂,骂他虐待演员。
……那他可就真的把国内最知名的那几个演过戏的男的得罪个遍了。
他本来以为司徒易会和往常一样乖乖回棚子里去,却听见司徒易小声说:“袁初……我难受。”
袁初惊悚地看着司徒易。
戏外的司徒易多少带点清冷,这样的清冷配上撒娇一样的话就带给人一种奇妙的冲击感。看上去就像是司徒易喝醉了。
但袁初自认为他俩在戏外没啥关系可言。是没有医务组的联系方式吗?
“那我帮你找个医生?烧得很厉害吗?”
司徒易点点头,坐在那儿,身体无意识地靠着袁初。袁初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司徒易的长发,很柔顺,这个人相当爱干净。
退出戏外之后,司徒易反而又恢复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但只有袁初的角度能看见司徒易的眸子,带了些朦胧,反而让那幅严谨而拒人之千里之外的面容多了些亲切。
袁初轻轻推开靠在他身上的司徒易,转身走向医务组的人:“帮他看看吧,我休息一下,要去准备下一场戏……你们在看什么?”
刚刚从两人发糖里还没缓过神来的医务组人员:“啊……嗯……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