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黯然,凉意入侵。
季屿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就这么躺在床上睡了五、六个小时,此时近黄昏,余辉渐落,像个鸭蛋黄悬在窗外,季屿第一次觉得落日能给人安全感,起码他眼睛看见的是真的黄昏,不是错觉,这个自然现象谁都骗不了他。
他翻了个身,像是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个习惯一样,把手机打开。他在摁了开机键时才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有点后悔这个习惯动作,但为时已晚。
手机刚运行,短信声就叮叮咚咚响起来了。季屿暂时不想看,任它叫着,起身去了趟厕所,再次回到卧室,来电响了。
捞起手机一看,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人。
“喂。”发出第一个音节,季屿才知道自己嗓子有多哑,大概是白天烟抽太多。
“你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要把钱还给我?你什么意思啊季屿!”庄亦麟的语气咄咄逼人,愤怒中更多的是委屈。
季屿长长的吸了口气,他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有些话,他今晚必须说。
“关机是因为不想被打扰,把钱还你是因为我不需要,总的意思就是……我们到此结束,分了吧。”
这句话季屿几乎是背诵出来的,像在念经,他以为这辈子只要是拒绝庄亦麟的话他都说不出口,但现在说出来了,也没想象中那么如鲠在喉。
对方怔了一会儿,似乎在分辨是他听错了还是拨错号码,在确定以上皆无误后,庄亦麟才问:“分手?为什么?”
“你心里没数吗?”季屿都快笑出声了,居然被一个劈腿的人问他为什么要分手?
庄亦麟一时无语,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东窗事发了。
“是因为程顶的事?”
“不是程顶的事,”季屿强调道:“是你,和程顶的事。”
“季屿,这事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不想瞒你,最近我也在反复斟酌要怎么跟你说……”
季屿嗑笑一声:“不用那么费劲斟酌,现在我全都知道了,也给你省事了,省得你天天面对我也开不了口。”
就算隔着手机,庄亦麟也能想象得出季屿脸上是怎样的讥笑,他着急,但是没用:“事情真不像你想的那么恶心,这就是个误会,你要相信我……”
“误会?”季屿嘴角弯出一个不知是薄凉还是漠然的神情:“如果视频和音频加在一起都能是误会,那全世界都是骗人的,就你一人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庄亦麟心脏彻底沉底了,音频他听过,但视频又是什么东西?
“那是程顶搞的鬼,他的顽劣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你不要相信那些东西,我明天就回来,你要听我……”
“庄亦麟你够了!”季屿怒桀的吼道:“耳听为虚,眼见不为实,只有你说的是真相,其它都是假的是吧?”
“起码程顶给你听的东西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季屿不想跟他吵,多没意思,搞得自己血压升高,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跟你争执,好聚好散是最圆满的结局。”
庄亦麟失笑道:“好聚好散?你就这么跟我谈分手?”
“你还记得早上说过的话吧……”
“不记得。”
季屿没有搭理他,就跟没听见般继续道:“你说如果我敢把钱退还给你,你就跟我分手。钱……我已经还给你了,希望你做个说话算数的人。”
对面的人瞠目结舌,除了穿透听筒的呼吸声,什么动静都没有,似乎脑子还没跟上反应。
都不知过了多久,庄亦麟冷冷丢下一句话:“等我回来。”
电话挂了,季屿把手机甩一边,根本没有心情跟他刮扯,身子一倒,再次瘫软的陷入床上。那股特有的熟悉气味飘入鼻中,是一种混合着麝香味的木质香调,有一股焚香气息,能直接刺激他的荷尔蒙,当初他就是被这味道的主人给迷的七荤八素……
季屿一怔忪,他居然一整天都睡在庄亦麟的床上,现在才反应过来。人就是这样,适应了一种模式后,就会自作聪明的把它归类成默认模式,然后最后羞辱自己的,也恰恰是这种自以为是。
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张床上经历了无数美好和高潮,不得不承认在这张床上睡的每一天都安然忘我,但……那又如何?就算你曾经登峰造极,总有一天要被打回原形,这就是盲目乐观的后果。
季屿现在才发觉,好像在庄亦麟身上,他就没有过不差分毫的安全感。因为这个男人太招人?不是,是因为他爱得毫无保留,爱的倾尽所有,患得患失的心智让这段感情就像跷跷板,无法平衡,颠簸不堪,完全不在他掌控内。
他爱的太忘我,就像一个在舞台中央独舞的舞者,看着台下观众微笑满足的表情,自以为是舞姿曼妙得到赞赏,殊不知大家脸上挂笑皆是因为他裤子破洞露了屁股,出丑而不自知,沉浸在自己婀娜多姿的世界里,沦为一个跳梁小丑……
大概是今天睡的时间太长了,再次躺下二十分钟季屿就躺不住了,他睡得腰疼,于是下床,朝庄亦麟的衣柜走过去。
打开衣柜,还是跟原来一样,一溜水的格子衬衫和白tee,颇具代表性的直男打扮,季屿一件一件的扒拉着看,像在欣赏不同的庄亦麟。当他的手拨到最后时,停下了,这是两套黑色西装。
他从没见庄亦麟穿过西装,以他惯有的穿着风格肯定也不会买西装,所以这是……
季屿好奇的提下一套西装,前后看了看,这套西装外套后摆较长,跟日常西装相比,更像演出服,莫非这是庄亦麟在国交时的演出服装?他的目光马上聚焦在另一套西装上,肉眼可见的,另一套西装比手上这套小一圈,领带颜色也不一样。
他心中微微泛起一层涟漪,把手里的西装摆在床上,又拿下另外一套。
设计是一模一样的,但尺码确实小了一号。季屿掀开外套,发现内包里装有一张照片。现在的人大多用手机拍照,很少会有人用相机记录日常生活,他眯起眼睛细细一看……两个头戴学士帽,身穿学士服的少年,一人坐在钢琴前,一人手握小提琴,齐刷刷的望向镜头,笑的灿烂无邪。
这两个人他都眼熟,一个是庄亦麟,另一个……程顶?!
季屿被自己这个毫无根据的大胆猜测给吓着了,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庄亦麟在伯克利的毕业照,因为上面除了他俩,还有三个抢镜头的白人,只不过被切了半张脸。
……不可能,程顶是浙大的学生,怎么可能会跟当时还在伯克利的庄亦麟认识,再说庄亦麟比他大近十岁,时间线上就不可能有交集。关键是细细一看就能发现,照片里的另一个人虽然五官跟程顶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似,但气质却是云泥之别。
程顶身上有种浓烈的笼络人心的强势,这一点哪怕他作为实习生在季屿面前,也没有太多收敛;而庄亦麟身边这个少年,笑的正直无邪,太纯真了,难道这个人是……
季屿鬼使神差的翻过照片背面,留有一行略显笨拙的字迹:愿此刻的我们,就是永远的我们。留名:萧起昀。
季屿错愕的看着那行字迹,跟照片上的人重叠在一起。
萧起昀……这就是萧起昀……他跟程顶竟然长得这么像!
瞬息之间,仿佛庄亦麟跟程顶间的所有瓜葛牵缠都有迹可循了。
原来庄亦麟把萧起昀嫁接在程顶身上了,原来他爱的这个男人心中一直都没忘记过死去的前任,原来他也只是个有赏味期限的替代品,原来一切他都想当然了,他太乐观了……
手机再次响起,他偏过头看看,这次是贺澜的电话。
他深叹一口气,强行把自己从泥沼中抽拔出来,滑开接听键,按下免提,把手机丢在旁边:“嗯?”
贺澜听他声音干哑,气若游丝,吓着了:“喂,你还好吧?”
“好得很。”季屿笑笑。
“好就赶紧下楼给老子开门!”贺澜像是气急败坏,但不知道其中原因。
季屿愣怔:“你在我家门口?”
“废话!门铃都快摁炸啦!”
季屿下楼一看,贺澜果然跟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外,下过雨吗?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季屿拉开门,贺澜骂骂咧咧的走进来,手里还拎着袋吃的,“我说你聋了是不是?我扯着脖子吼了十几分钟你都没听见?害我淋的内裤都湿了。”
季屿相信他没说谎,现在的贺澜就跟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发梢都还滴答着水,什么时候下的雨?怎么他浑然不知?
“要不要我借你一条内裤?”
贺澜像是讶异于这个时候季屿还能跟他说玩笑话,把外卖放在桌上:“就你那尺寸……我穿不了。”贺澜自觉认怂。
季屿也没心思跟他东家长西家短,直奔主题:“找我什么事?”
贺澜自来熟的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几个盘子,把他带来的烤鸡、凉拌猪蹄、披萨等全都倒盘子里,一看就是找他吃完饭。
“程顶送医院去了,”贺澜就没看季屿什么脸色,自顾自的说:“汪姐下午打电话跟我说,程顶下颌骨骨折,鼻骨骨折,眼眶骨折……”
“没死吧?”
“没死。”
“嗯,那下一个话题。”
季屿越是表现的不痛不痒,贺澜就越不踏实,他太了解季屿了,这人就像海啸,来临之前海面都是平静的,你永远察觉不到深海下的暗涌,一旦爆发,一切皆晚。
“下一个话题……”贺澜用手撕了一块披萨咬了一口,扯出长长的芝士,“你跟庄亦麟有没有……”
季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了两杯:“分手了。”
“啊?你……你跟庄老师……你提出的?”贺澜不是没想过程顶这幺蛾子会影响到这俩人的感情,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恶劣到让俩人分道扬镳的地步。不为别的,就为季屿对庄亦麟这份掏心掏肺的感情,他是真真实实看在眼里的。
季屿一口干完一杯啤酒,又给自己满上,嗤声道:“哼,怎么,连你都觉得我在这段感情里没有主动终止的权利吗?”
“当然不是,”贺澜思索着:“我以为你会舍不得……”贺澜嘴上从未说过,但他能感觉出来,季屿对庄亦麟,不是喜欢,是迷恋,抠心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