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烟雾朦胧的江面,一艘船随水流飘至岸边,好事者进去一探究竟,船舱数十具尸体,到处是残肢和凝固的血液,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一月后,派往江南调查的钦差死于客栈大火。此事牵连甚广,代宗派帝释天前往调查。
帝释天一行人刚进入扬州地界,就受到热情接待,一路上官吏极尽讨好,粉饰太平,却对相关事件闭口不言。
帝释天派出的暗探,被当地的官吏扣了个罪名投入狱中。
倒是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他心想。修长的手指夹起黑棋,在手中把玩,迟迟不肯落下。
江南历来富庶,是天下粮仓,每年朝廷征运的漕粮有七百万石之巨。祥和的外表之下盘根错节,当地官吏、门阀士族、富商、漕帮、水匪勾结。
后面几日,帝释天所见的官员如出一辙的嘴上尽是歌功颂德,对案件闭口不谈,他们外出后面一直有人鬼鬼祟祟跟随。
他眼神闪烁:“先不去余杭,改道去鄞州。”
一行人行走于山野间,静默无言。
护卫玉竹说道:“太傅,此处有些奇怪。”
帝释天点头,“嗯,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可这里却草木枯萎。”
穿过树林,边上是错落有致的村庄,此处地处平原,盛产水稻,本该是农忙的季节,田地上却空无一人。
他们往村落走去,田埂旁的树下,一位满脸褶子的老人啪嗒啪嗒的抽旱烟。帝释天路过时问了一句为什么没人播种。
老人说的方言,护卫柏仁说道:“大人,他说的是鄞州话,我来代为转达吧。”
从老人话中了解,征收重税修建的河堤,刚建好一场大水就冲毁了,初春之后几场大雨,河水倒灌,大片农田遭殃,前几日水才退去。
老人家抹泪,指了右手边那处光秃的山谷,解释说村庄处于风口处,每次来飓风必遭殃,后来集全村之力,在那片山谷造了一片林,十分的不易,才过上几年好日子,如今都淹死了。他们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这些话让众人心里又沉了几分,各自保持着沉默,帝释天叫来他最倚重信任的心腹明石,在其耳边低语几句,明石抱拳称是,离队只身往西北方向走去。
黄昏时到达曹县,县丞马上迎了出来。帝释天到驿馆简单的梳洗后和衣躺下,夜半时分,听到几声布谷鸟叫,一个小石子从窗缝被扔进来。
他起身拾起,包裹石子的是一张字条,他不动声色的迎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城外茶铺南边第十棵柳树下挖三寸】
“大人。”,忘忧递上带有泥土湿润的油纸包。
内附几本账簿,上面记录这几年富商行贿官员的数目,上面还有一封信件,帝释天拆开信封,内写着:【明日酉时梧桐巷叁号】
他的眉头随着翻阅账本的动作,越加紧锁。啪的一声把账目拍在案上,“行贿数目竟十万之数!本朝最富庶之地,养了一群蛀虫。”
玉竹问:“太傅,该当如何?”
他淡淡说道:“明日你扮做我,引开跟踪的人,松节与我去梧桐巷。”
第二日,帝释天推开梧桐巷三号的门,刚走到花厅,一位中年女子携两个幼子便跪倒在他脚下,大呼青天大老爷,恳求为其主持公道。
那妇人哭得不能自己,两个孩子中稍大那个代为诉说。这家人是余杭县的商人,有些家底,出事的货船运的便是他们家的货,死者中有包括了这妇人的丈夫、长子。
漕帮是由市井船夫组成,多是出身穷苦之人,做些搬运货物,行船等苦力养家糊口。他们不仅要给水匪过路费,还要“孝敬”所到之处的官吏。
不久前漕帮分成两派,他们家一向是跟大当家交好。二当家要求她丈夫运些东西,她家的没答应,二当家走前笑着说别后悔。
接着有官吏索要好处,数额是往常的十倍,她家的骂官吏与二当家勾结欺人太甚,没给,照常行船运货去了。
没承想,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一家认定是二当家所害,去报官被打了一顿赶出来,不断有三教九流之人去威胁他们不要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听完帝释天沉吟一下,昨天拿到的账目,可不是眼前这家人能拿得出来的。
他问:“你们送给本官的账簿,是从何得来?”
妇人答是漕帮大当家,大当家想见太傅大人,有事相告,帝释天应允了。
回去的路上,护卫松节忍不住开口:“大人,小的觉得那家人有古怪,仿佛,是在引您入套。”
帝释天点头,“连你都看出来了。”
松节:大人我又不是傻子。
帝释天到达被冲毁的河堤处,从遗迹中发现用料之劣质,根本不足以抵御大水。素来雷厉风行的他,把前来迎接的太守打入大牢。
无忧顾虑的说:“大人,我打听到太守是州牧的心腹,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
“要的就是他们狗急跳墙。”
“加紧对太守的审理。”
“是。”
几日后,太守却在牢中自尽。
无忧:“太傅,不对劲,太守昨日还对人吹嘘上面有人保他,不日便被放出去,这种人怎么会自尽?”
一旁沉默的玉竹开口:“恐怕是杀人后伪装自尽的假象。”
“有些人认为如此便能断了我的线索,漕帮大当家到了吗?”
松节:“到了,正等候大人召见。”
他们见面的地点是湖中的船上,大当家说,他与二当家分道扬镳,是因为其做的都是能杀头的死罪,二当家与官府、富商万有财勾结,走私盐,还有之前朝堂赈灾的官银。
说罢大当家让人呈上物证。
帝释天摩挲手中的银锭,上面印的确实是之前赈灾专用的印章。
他问大当家,万有财是什么来路,大当家说此人手眼通天,上结交官府,下笼络水匪,有垄断此地商贸之势,他的对家要么死的不明不白,要么犯事被抄家。
帝释天再次回到到姑苏,州牧徐智设宴热情款待,徐智一言一行挑不出错,真是只圆滑的老狐狸。
他住在州牧安排的府邸中,翻阅徐智呈上来的卷宗,这些卷宗皆挑不出错,他目光渐冷,可在自己眼皮底下粉饰太平,徐智挑错了对手!
万有财携本地士族顾家族长到访,帝释天前去接待,万有财极尽讨好,此人能说会道。
末了,献上一个鱼子纹的歙砚。
看到帝释天收下下,万有财及顾氏族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刚出门,帝释天就召见了廷尉,下令封掉城中一些勾栏瓦舍、赌坊、酒楼。
“你们是怎办事的,不是说他收下礼了吗!”一脸怒容的是州牧之子徐承庆,
万有财供着身子小心翼翼道:“是笑着收下了,当时还有说有笑,没想到一转眼就……该不会是故意诈我们吧公子。”
“封的都是我们的产业,那太傅分明是针对本公子!”
“对嘛,这太傅分明就是跟您做对,不给您面子啊!”一脸横肉的漕帮二当家说道。
“就是,谁不知道这地儿公子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就皇帝来了,也得让三分,他这狗官算个屁!”刀疤脸的水匪谄媚补充道。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跟我作对的都得死!之前钦差杀得,他,我也杀得!”
他吩咐万有财明日设宴请帝释天来,又吩咐水匪头目“你叫上一帮兄弟,埋伏五十刀斧手于院后,摔杯为号,把他给我剁成肉泥!”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四月的雨时缓时促,总不见停,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曲。
“我敬太傅一杯。”
帝释天随着台上的节奏,手指不紧不慢的打着拍子。
闻言,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徐承庆。
“徐公子客气了,宴请本官何须劳师动众?后院站的人,不如一起坐下喝杯酒。”
被戳破阴谋的徐承庆恼羞成怒,手中的酒杯狠狠摔下,几十个黑衣黑帽的杀手即刻团团围住他们。
随从玉竹、松节立刻拔剑护着帝释天。
帝释天嘴角噙着一丝冷意:“乌合之众”,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架在徐承庆脖子上。
“你们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割断他的喉咙。”说话间加重手上的力度,徐承庆的脖子渗出血来,他哆哆嗦嗦的喊:“都别动!都别动!!”
“看来今日徐公子是要本官的命啊,杀害当朝太傅是什么后果,徐公子可知?地头蛇当久了,当真目中无人。”
头顶传来幽灵似的声音,徐承庆再也顾不得面子,“误会,都是误会,求太傅不要杀我!”
主仆三人押着徐承庆,待退出一里外,将他往前一推,三人飞速逃跑。
徐承庆捂着脖子,怒气冲冲的喊:“追上,全部给我剁成肉泥!”
他们穿梭于大街小巷,感到背后有风,帝释天刚欲往右手边闪躲,突然出现一只手将他拉入一片视野盲区,他迅速掏出短剑向那人刺去,却对上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阿修罗?你怎么在这!”
阿修罗揶揄的看着自己鼻尖上的短剑,“当朝太傅光天化日为何急奔于市井,还对旧友刀剑相向?”
听到脚步声,阿修罗环着帝释天的腰,轻功越过屋檐,翻墙进入一处隐蔽院落。
帝释天环顾四周,“这是哪?”
阿修罗的手依然放在帝释天的腰,心想真细,“我暂住的院子。”
“你的院子你翻墙?为什么不从大门带我进来?”
“从大门普普通通的走进来,还怎么显摆我轻功了得?”神态像极了开屏的孔雀。
早春时节,院中的杏花缀满枝头。
屋檐下,帝释天连喝两大杯茶,缓过气后,跟阿修罗说明原委。
阿修罗看着眉眼如月的人:“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学人去鸿门宴。”
帝释天不满的反驳:“别看不起人,我的刀剑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他打量许久未见的阿修罗,如今他更高也更健壮了,一身的腱子肉,站在一起自己只到他胸口。
再次开口问阿修罗为何在此,阿修罗漫不经心回答:“自然是游山玩水,经过姑苏,听说最近城中有灯会,所以打算留一段时日。”脑袋靠在帝释天颈窝上撒娇,“今夜你跟我去。”
看出帝释天顾虑的他,转身回房拿出两个面具,“昨天庙会买的,看到这猫图案的面具就想到你,于是买了下来,今天你就出现了,可不巧了吗?”说罢将面具给帝释天戴上。
帝释天调整猫面具的位置,心想还真巧,就如算好的一般,若不是自幼与阿修罗相识,深知其人如何,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
阿修罗自顾戴上狼图案的面具,拉着帝释天出了门。
帝释天摇了摇头,眼神宠溺的看着阿修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性子。
一座姑苏城,半部江南诗。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街道,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
“冰糖葫芦你要哪种?”没得到回应的帝释天加大了音量,“阿修罗?”
“小孩子才吃这甜腻腻的东西。”
帝释天把钱递给商贩后,凑到阿修罗面前。“那可说不准,有些小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这甜腻腻的东西,每次塞他嘴里都会大哭。”
阿修罗一幅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是吗?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小孩!”
帝释天掩嘴笑,“我们去前面吃些东西吧。”
两人坐在矮桌前,摊主是一对老夫妇,野菜馄饨卖了几十年,在城内很有名。摊主很快端上两碗馄饨,清汤上漂浮着葱花,汤头闻着就鲜美。
阿修罗手握瓷勺,看着慢条斯理吃着馄饨的帝释天,笑道:“怎么不往里加二十块糖再吃?”
帝释天无视他的挑衅,心满意足的吃着碗里的食物。
他们继续向前到了平江河边,一边商铺楼阁传出评弹与喝彩声,另一边两两三三的人在岸边放灯。
帝释天爱看万家灯火,也爱极了市井的喧闹,他深知,守护这份安宁的人间烟火,有多么不易,他们的话题由闲聊到了官员治理上。
“处理完这些贪官污吏,新上的官员会不会步其后尘?只有权力却无约束,没了徐智也会有李智王智,他们要是也来个权力上的小小任性?改变制度,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帝释天一时怔住,仰起脸看着阿修罗那早已褪去稚嫩的脸,“没想到现在的你,有这般见地,阿修罗,你的成长真是出乎意料。”
阿修罗被盯得不好意思,故作爽朗说:“我就随口一说,现在去哪逛?我看前面不错。”双手负在身后,越过帝释天大摇大摆的向前走。
知道他故意岔开话题,帝释天无奈跟上。
帝释天站在城墙上远眺,负手而立。
徐智一脸急色小跑来,立定后扶正官帽拱手赔罪:“太傅大人恕罪!昨日之事下官刚刚得知,犬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内人已命带跪在太傅门前,跪到您气消为止。”
帝释天并不看他,“此门是阊门,对应八风中的飉风,又叫阊阖风,通阊阖之风,取【天通阊阖风】之意,以克制西边的楚国,故阊门又称【破楚门】。有诗道【阊门势嵯峨,飞阁跨通波】。”
“太傅博学,下官自愧不如。”
“说到读书,本官最近读到为官三思,州牧认为如何?”
徐智眼波流转,“下官认为,水至清,则无鱼。凡事不可太过追究,于人于己都不好。”
太阳将光芒收了起来,躲在云的后头,要变天了。
他们已经走到城墙之上的阁楼内,徐智屏退左右,亲手沏茶,递过来。
帝释天接过杯子讪笑:“徐大人未免断章取义,这话出自大戴礼记,原意是治民标准,而非治吏标准。拿来为自己鱼肉百姓开脱,实在可笑!”说罢,将茶杯扣在案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徐智面色一变:“我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不过权力上的小小任性,太傅要逼我上绝路吗?”
“小小任性?临江上十几条人命,数月前河堤冲垮十多个村庄无人生还,放任下属巧立名目强收保护费,与地方士族许、顾两家强夺田地,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子与富商万氏私下开勾栏瓦舍,其中多少女子是逼良为娼的,桩桩件件,可有冤了你?!”
“太傅这般,孤身只影,就不怕本官下手为强吗?”
说罢叫出左右,将帝释天团团围住。
帝释天面色如常,自顾倒了杯茶,“日前我命随从去往豫州,两万大军料想也该到了。”
话落,伴随震天的声响,远处滚滚黄烟映入徐智眼帘,他跑出阁楼,倚在城墙边上看到天际出现的骑兵,眦目欲裂:“我州郡并非没有对抗的本钱!”
各地的州府天高皇帝远,州牧不但是行政官,更掌控着当地的军事,这也是徐智敢背水一战的本钱。
他眼神阴毒的看向帝释天:“太傅,黄泉路上走好”,对手下示意手下:“杀!”
他脸上尽是得意的笑,笑意还未达眼底,刀就猛然架在他脖子上,他看着脖子上的刀,表情凝滞,不敢置信的看着握刀之人,他最信任的手下。
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咬牙切齿的骂道:“帝释天,你这阴险小人,居然收买我的手下!”
帝释天抿了口茶,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呵呵,兵不厌诈。”
其他人看着徐智被擒,纷纷放下手中武器,两万大军由帝释天的心腹明石开路,浩浩荡荡入城。
局势的突变让此地官员措手不及,在徐智庇荫下作威作福的顾氏、万有财等人更是方寸大乱。
当帝释天一身官服出现在衙门提审时,围观的百姓不少人高呼大喊青天大老爷,跪拜鸣冤,于是又牵出不少陈年冤案。
最后州牧与其子、士族顾许族长、富商万有财、漕帮二当家被判斩首,其余重罪者流放,家财充公。
行刑当日,围观的百姓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刑场旁,屹立着一丈高的碑石,有百姓不解的问这是什么。
知情者解释:“太傅命人建造的,上面刻了冤死者的名字,太傅说让他们的血,来祭奠被冤死的百姓。”
众人听完,又是一片喝彩声。
刚忙完的帝释天随着记忆的脚步,去往那杏花满天的院子。
他推开大门,里面已人去楼空,正在打扫的小厮将一封信交给帝释天,他连忙打开,上面写着【春色如许,不忍辜负,有缘再见】。
缓缓关上门,眼睛酸涩,右手捏紧了信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心底蔓延开来。
处理完扬州之事已经是一月后,晴朗的初夏,帝释天在一众官员百姓的拥簇中,离开姑苏城,往京城去了。
官道旁连绵的山上,一名高大的男子站在顶峰,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目光始终追随马背上那白色的身影。
暗卫快步走来,“主上,被抓的漕帮中有我们的线人,是否要救出?”
那人目光依旧停留在消失地平线的白色身影,语气阴鸷,“棋都下完了,还管这些棋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