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阿修罗打翻药碗，恼怒地说道，一瞬间天旋地转，他缓慢往太师椅走去。

刚坐下便看到银白色靴子踏入内殿。

那人一身白衣，气度高华，一双凤眼戏谑地看着阿修罗，“臣听闻九皇子大限将至，药石无效，特来看看。可皇子看起来气壮如牛，精神抖擞，想来应是大好了，臣告退。”说完转身欲走。

“帝释天你个混蛋！！！”

闻言白衣公子步履停顿，忍不住笑出声，回到阿修罗身边。

“还有力气骂人，病得也没多重。”

阿修罗嫌恶地捂住鼻子，“刚从老头那过来的？”，故意往后仰头，“怪不得那么浓的药味！”

帝释天皱眉，后退几步，尽量不薰着眼前这位病患。

阿修罗不悦地开口：“喂！走那么远，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吗！”

帝释天叹气，伺候那位病患喝药，然后他扶回床休息。

站起来的阿修罗比对了下自己和帝释天的身高，开心地挥手比划：“我个子好像比你高了。”

帝释天也笑了，扶他躺下，掖好被子。

“你的确长高了许多。”

“我才十二岁，就比十七岁的你高，等着吧，我要比你高很多很多！话说今年以来你是不是都没长个子？”

“阿修罗！”

“天天跟在那老不死的身边，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别跟他吃那劳什子长生不老药，不然就真的长不高了，到时我会喊你小矮子。”

“矮子”二字特意咬得很重，眼里尽是得意之色。

帝释天摇了摇头，正色道：“为什么不吃药？”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之前耀武扬威的病患此刻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回道。

帝释天深深吸了口气，蹲在床边安慰道：“我的的确确有正事在忙，脱不开身。”

阿修罗并不看向他，转身面对床幔，“我知道，因着你身份水涨船高，宫中的人对我也客气不少，可我不想这样……”

此时一个小太监冲进来：“侍郎！侍郎！”

帝释天一个眼风扫过，眼神凌厉的看向来人。小太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跪下行礼，“九皇子安”，抬头对帝释天道，“侍郎大人，皇上有请。”

帝释天淡漠开口：“知道了，你退下罢，我即刻便去。”

阿修罗重重翻了个身，“你去吧！”

“你好好养病，记得按时吃药，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还有，在别人面前不要再说大不敬的话，人言可畏。”

阿修罗没有接话，在帝释天即将关上门的瞬间开口，“帝释天，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帝释天的动作一滞。

“母妃已经不在，我只有你了。”

帝释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你放心。”说完关上门，交待内侍好好照顾九皇子，快步离去。

眼下宫中局势越来越复杂，皇帝年老而昏庸，迷上丹药，几位年长的皇子蠢蠢欲动，一潭死水下实则暗潮汹涌。

阿修罗眨了眨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也许是药效作用，很快他沉沉睡去，梦中是年幼的自己与帝释天初遇的情形。

阿修罗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亲原是小官吏之女，家境虽普通，可对此女爱护至极。

成宗皇帝一次出巡，见到此女，因其颜色倾城，便召入内宫。

起初几年是极受宠的，生下九皇子阿修罗后，封为婉嫔。

年岁渐长的成宗喜好从这款岁月静好的女子，转到小作精类型。渐渐觉得婉嫔木头‍‍‌‌‎美‍‌人‍‎，毫无趣味可言，婉嫔也是个有气节有风骨，从不媚上的人，于是便失宠了。

不争不抢的她，带着阿修罗与世无争存活与宫中一角。宫中人捧高踩低，时常克扣母子俩的份例，好在婉嫔有一手好绣活，闲时绣些东西，让宫人转卖，贴补日常开销，还在宫殿内种起了菜。

那天阿修罗在御花园偏僻无人的角落抓了只鹅，五岁的他人虽小，力气却比同龄人大许多，鹅在手里不认命的挣扎，他流着口水想今晚能吃肉肉了，赶紧回去给母妃看看！

沿着小路回去，花树下，一截裙摆露出来，看的不真切，小阿修罗奶声奶气地喊：“是谁在那！”

一个浑身雪白，金发碧眼半大的孩子从树后走了出来，红红的眼眶暴露刚哭过的事实。

阿修罗说：“你是神仙吗？”

帝释天破涕为笑：“哈？”

“你跟我母妃一样漂亮！”

十岁的帝释天本是与家人赴宫宴，两位哥哥不愿与他玩，他一个人好奇敲响了阁楼上的钟，惹来父亲训斥，于是一个人躲在这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暗自伤神。

之前的委屈没让他流泪，大鹅却让他破功。小小的阿修罗手忙脚乱的给帝释天擦泪，胖乎乎的手掌在帝释天洁白如玉的脸上移动，留下一道又一道污渍，

帝释天看到他手中张开了嘴露出一排排牙齿的大鹅，完全不敢动。任由阿修罗拉着他。阿修罗看他，再看看大鹅，大声笑：“大漂亮原来你怕鹅！”

帝释天：谁是大漂亮！！！

阿修罗一只手抓大鹅，一只手牵着帝释天回到宫殿中，“母妃，你看我的新朋友！”

那个与帝释天一般，金发白肤，曾经宠冠六宫的女人从内殿走出来，惊奇的看着阿修罗的第一位朋友，她看到帝释天的小花脸，片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招呼帝释天过来洗脸。

帝释天第一次见到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人，阿修罗的母亲身段轻盈，弱柳扶风，气质娴静，柔婉的笑脸好似照亮了沉沉的寝宫。可惜如此绝色被皇帝采撷后遗忘，一辈子困在红墙绿瓦中，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逗猫遛狗，美滋滋的吃了铁锅炖大鹅。

黄昏，宫宴开启的时辰，帝释天依依不舍的离去，阿修罗紧紧抓着他的手，交待帝释天一定记得再来。

很多年以后，帝释天依然会想起那个黄昏，小小的孩子被夕照拉长了身影，站在路的尽头，不断对他挥手。

此后帝释天每次进宫，都偷偷跑去那个被人遗忘的宫殿，在那里度过他童年仅有的无拘无束的时光。

朝堂日益腐败，地方豪强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终在成化二十三年酿成大祸。

各地揭竿而起的农民，原本只呈零星之状，不足为虑，各地官员怠政之下，一个月内，发生七十余起战事，于八月，势如破竹的攻入京城。

皇上携带宠妃，与几十位得宠的皇子公主早已西逃，余下的高阶嫔妃与母族通气后，赶在城破前逃跑。

十四岁的帝释天独自一人手持长剑奔赴皇宫，逆着人流好不容易进了宫中，到处充斥浓烟与鲜血，宫女太监们尖叫着争相逃命。

混乱中他捉住一个宫女急忙问婉嫔与九皇子呢，宫女惊吓过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帝释天心里不忍，告诉她从西门跑，急忙往熟悉的方向跑去。

到处都寻不到人，叛军已经入宫，好些在砍杀宫人，一个个杀红了眼，猩红的鲜血自刀刃流下，帝释天心中的不安扩大。

他终于在一假山隐蔽的山洞内找到阿修罗，此时婉嫔后背中箭，阿修罗哭哑了嗓子抱着她。婉嫔失血过多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她哀伤而美丽，奄奄一息的她将阿修罗交付给帝释天，叮嘱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手从半空中上滑落，在阿修罗怀里渐渐失去温度。

他们两人扮作平民百姓，趁乱逃出城外。阿修罗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无论帝释天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沉默了许久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的似要裂开，“母妃没了，帝释天，往后我只有你了。”

环在帝释天腰上的手用力收紧，像是要把人揉入骨血一般。

后来叛乱平息，王公门再度回到京城，修缮宫殿，过着纵情声色的日子。

宫道上几个太监窃窃私语。

“礼部尚书家的侍郎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居然得陛下青眼，几乎每天都传召。”

“这人不简单，我听说他自幼体弱多病，本是家中弃子，寄予厚望的大儿子突然暴毙，二儿子坠马残疾，形容有损，不能入仕，家族才转而支持小儿子，侍郎此人……”

“对对，我也听到传言，说是他害了两位哥哥，没想到，侍郎看起来清风朗月……”

鞭子啪啪闪过，太监的帽子都掉地上，他们回头看到一脸怒容的阿修罗。

“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胡言乱语，下次掉的就是脑袋！”

太监们面如死灰，顾不得头发的凌乱，匆忙下跪，脑袋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呼再也不敢了。

练武场上，阿修罗三箭连发，皆中靶心，一旁的武官直叹好身手。

阿修罗面无表情放下弓箭，眼底云遮雾绕，武官是帝释天请来教阿修罗骑射功夫的，他大概猜出了阿修罗为何闷闷不乐，温声说：“九皇子不必为那些风言风语心烦，侍郎的名声在京城百姓中是极好的，人人夸赞他是青天大老爷。之前城外施粥救济灾民，还有重审张氏一族冤案，都让侍郎大人极得民心。”

阿修罗嗤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流传的风言风语，安知不是他挡了别人的道，被报复的缘故。”

武官又道：“侍郎大人才智出众，应是心里有数的，九皇子无须忧心。”

阿修罗悠悠开口：“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夜里，帝释天刚从府衙处回来，小厮无忧便呈上一封信，帝释天拆开，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帝释天你半个月没来看我了。

他笑了笑，吩咐无忧明天把新采买来的上等魔鬼椒送进宫去，帝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喝住正欲退下的无忧，问弓箭如何了。

无忧笑道：“回公子，已经制成了，今下午刚送来，小的已经查看过，成品是一等一的好！”

他轻快的脱下官服。

小厮无忧自小便服侍在帝释天身边，知道两人的交情，又道：“公子与九皇子感情是真真的好，这些年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着九皇子。”

帝释天不语，那是自然，毕竟，偌大的世间，他们只有彼此了。

阿修罗拿着帝释天命人送来的盒子把玩，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好奇问：“九皇子，里边是什么，打开也让奴才长长眼呗。”

闻言阿修罗停下手上动作，嘴唇微微勾起，歪头道：“你在宫里呆这么久了，好奇心还这般重。”

他依旧是笑着，语气一改刚才的爽朗，凉薄狠戾地说：“小心好奇过了头，把脑袋给丢了。”

小太监颤抖的跪下磕头，直喊：“奴才该死。”

阿修罗瞥到那走进院子的身影，让小太监闭嘴马上起身。

帝释天脚步轻快的走进来，“阿修罗，我送来的东西，可还满意？”

阿修罗绽放一个纯善真挚笑容，道：“我太高兴了帝释天！恨不得现在马上去狩猎一展身手。”

帝释天注意到一直哆嗦的小太监，疑惑开口：“这是怎么了？”

阿修罗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说：“刚才我说了一些民间鬼怪故事，没想到这小太监胆子这么小。”

帝释天笑阿修罗小孩子心性，挥手让小太监下去。

“可惜春猎刚过去，明年，我一定用这把弓！”阿修罗眼神明亮。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树敌太多，宫中到处是你的风言风语。”

“我知道现在大皇子跟太子时势如水火，争锋相对，老东西一时半刻也咽不了气，你先别站队。”

帝释天摸了摸阿修罗的头，“阿修罗是在关心我吗？”

阿修罗不耐烦的拍下在自己头顶乱摸的手，“你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说我会保护你，就一定做到！”

“好，我相信我的阿修罗会一直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