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讳莫如深,谁也没有再提朋友圈的事情,连同请客吃饭的约定一起,被刻意遗忘在了琐碎的日常里。
直到8月初的一天,陈译准备隔天休息去探望母亲,给陈绘研打去电话,询问她是否在家。
“你要干嘛?”陈绘研不耐烦得宛如后妈。
“两个礼拜没去您那儿了,”陈译说,“我明儿休息,去看看您啊。”
陈绘研说:“不用来了,我没空接待。”
“您忙啥呢?”
“我要收拾行李,”陈绘研说,“去东北避暑。”
陈绘研离婚后一个人养育陈译,她年轻的时候忙着赚钱,没时间享乐;退休后也不拾闲儿,隔三差五地就往外地跑,立志要在死前看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前两年她们母子还住在一起的时候,陈绘研出去旅游的话一定会告诉陈译,如今陈译搬出来自己住了,便彻底失去了对母亲行踪的掌控。
“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陈译埋怨道。
“告诉你干嘛?”陈绘研问,“你是能当车夫啊,还是能帮忙搬行李啊?”
“我可以开车送您去车站啊。”
“心领了。”陈绘研说,“可惜我们自驾游,人家过来接我,不用你送。”
陈译问:“您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早上。”
陈译又问:“和谁去啊?”
“和你赵阿姨。”
陈绘研性格开朗,所以有很多朋友,其中陈译已知的姓赵的女性朋友就有三四个。他不知道“你赵阿姨”是哪个赵阿姨,就算问了可能也对不上号,于是他不再深究,推进到下一个问题:“几个人,谁开车啊?”
“四个人,”陈绘研答道,“你梁叔叔开车。”
陈绘研认识的人里面姓梁的男人就一个,陈译知道,那是别人以前介绍给陈绘研的老伴儿,俩人没成,但是不妨碍他们一起出去玩儿。陈译总觉得他俩就是没领证的伴侣,跟陈绘研说了,陈绘研却不承认;陈译问她为什么,陈绘研就说没看上老梁。至于原因……陈绘研是个颜控,梦中情人是柳云龙。
“行吧……”陈译突然想到陈绘研现在没有人陪却有猫陪,连忙问道,“那您家里的猫怎么办啊?”
陈绘研说:“小方今早过来接走了。”
“什么?您让林方叙给接走了?”陈译难以置信道,“您怎么可以麻烦人家给您养猫啊!”
“你不说领养协议里面写了吗,有问题可以找他。”陈绘研揶揄道,“再说了,我不求他,难道求你啊?”
陈译反问:“不然呢?”
陈绘研嗤笑道:“你舍得你那一阳台的花草吗?”
“那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陈译不屑一顾地表示,“巴掌大的小猫崽子,它还能把我家拆了不成?”
“既然你那么想养,”陈绘研说,“那你明天就去把四筒接你家去吧。”
我没说我想养啊!陈译抿了抿嘴,没底气地咕哝道:“就这一次,以后别再麻烦人家了……”
陈绘研还是那套说辞:“这是我和小方之间的事情,你管不着。”
探望母亲的计划落空了,再加上陈绘研又给人家添了麻烦,陈译这回终于有了推进请林方叙吃饭约定的理由。
“不好意思啊,我妈又给你添麻烦了。”陈译用道歉来打开话题。
林方叙很客气地回道:“没关系,不麻烦。”
陈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林方叙反问:“怎么了?”
“请你吃饭啊。”
“为什么啊?”
真会装傻。陈译与他打哑谜:“为‘什么’,你知道。”
林方叙看样子是要装傻装到底了:“因为我帮阿姨照顾猫吗?”
陈译不答反问:“你总是帮陈绘研女士,是因为她是你朋友,还是因为她是我妈?”
“你希望是因为什么?”
陈译不会上钩,因为林方叙还欠他一个名字。
“我明天有空,”陈译不再兜圈子,“你方便吗?”
“那得晚上了。”林方叙解释道,“要剪一个活动的片子,临时发过来的,有点赶。”
“可以。”陈译问,“你想吃什么?”
林方叙再次展现了他的随和:“都可以。”
奈何陈译不领情:“不可以,必须选一个。”
林方叙为难地表示:“那你让我想一想的……”
陈译揶揄道:“你都想了两个礼拜了,还没想好吗?”
他指的不光是吃什么这件事,还有林方叙是否准备好了坦白的决心。
林方叙犹豫片刻,回道:“那就烤鱼吧。”
“OK。”陈译心说难怪你喜欢养猫。
翌日清晨,陈译起得很早,因为莫名地兴奋,几乎就没怎么入睡。他给陈绘研发去消息,问她是否已经出发;陈绘研回复一个定位信息,显示人已经出了B市。陈译给母亲转账一千,祝她玩得开心;陈绘研收下钱,回说妈妈爱你。
陈译没有赖床,而是起来愉快地哼着歌,打扫着卫生收拾着花。他之前给林方叙扦插的那几株蓝雪花早已生根,长势良好,再等一个月就可以上盆了。不过他家没有好看的花盆,也没有未开封的肥料了,正好买一些——蓝雪花从幼株到开花怎么着也得换两次盆,陈译不确定林方叙这个养花新手能否完成换盆的工作,他甚至不确定对方能否把花儿养到开花,可他还是按照植物正常生长周期来挑选不同大小的花盆和肥料。陈译想了,大不了他去帮林方叙换盆啊。
因为花盆是要用来送人的,所以陈译挑了很久。他自己用的话就不会这么麻烦了。结合观赏性、实用性以及与蓝雪花的兼容性,陈译挑了四五种不同材质和造型的花盆;为了融入整体环境,他又回想了一下林方叙家里的装修风格……好像也没什么风格,就是简约现代风,白墙配地砖,家具新老结合,混搭得十分另类。选来选去,最后只剩下两款——不,应该说是同款的两种不同颜色。
陈译却是犯了难:他不知道林方叙喜欢什么颜色。不光是颜色,林方叙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想要知道,很迫切,却又不敢鲁莽行事,因为林方叙像猫儿一样机敏,藏了十几年,这才让陈译发现些许的蛛丝马迹。
微信短消息提醒一直在弹,但内容多是公司群聊和公众号更新,偶尔几个私聊也都是同事找他说工作上的事——林方叙没有联系他。陈译不知道对方是没起,还是怂了,反正他是不会退缩的。他把花盆的截图发给林方叙,问对方喜欢那种颜色的;还没等到回复,又问人家中午吃什么,家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烤鱼店。
林方叙一直没有回复。陈译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半。不能是还在睡吧?尽管他并不清楚林方叙的作息规律,但是总感觉能坚持做自由职业者的人,应该会比较自律,毕竟没有公司要求你的考勤,工时是否足够全凭自己掌控,最终能赚多少也将由自己的勤奋程度来决定。
如果不是还在睡,那就是怂了。陈译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总是认为林方叙会退却,可能是因为那个人能把自己的心意藏得足够隐秘,也可能是因为他希望林方叙继续当个怂逼,因为他其实比林方叙更胆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反正一想到林方叙,他的心跳速度就会变快,那感觉像极了彻夜不睡导致的心悸,尽管他昨晚的确也没怎么睡。
林方叙没有消息,陈译便五脊六兽地不得安宁。他去查看林方叙的朋友圈,发现最新一条还是昨晚发的,配图是那只长得像太君的小猫,没有文字说明,只有一个系统自带的笑眯眯的太阳表情。陈译又去查看林方叙的B站空间,早上倒是更新了一条视频,不过这个人的视频一般都是定时发布的,所以这并不能成为林方叙已经醒了的证明。空间里的最后一条动态是昨晚发的,说的是他明晚有事不能直播,向粉丝们请个假。有的粉丝评论说准假了,有的粉丝则问他要去干嘛,林方叙没有给任何粉丝回复,陈译是唯一知道主播要去干嘛的粉丝。这个“唯一”加剧了他心悸的程度,震得他呼吸困难,神志恍惚,双手不受控制一般在评论区打字,留下了“是去约会吧”这样疯狂的信息。
评论发出去之后,陈译就慌乱地退出了APP,他没有想过删除评论,因为林方叙并不知道他的ID。他不担心自己暴露身份,只怕这条评论会给林方叙带来麻烦,不过一想到评论区有上百条评论,除了前几个高赞的热评,大多数都如石沉大海很难被其他人看到,甚至很难得到主播的关注……如果真能给林方叙制造一点小困扰,因为他的话,陈译竟然觉得也还算有趣,至少能够变相地引起对方的注意。
午饭后,陈译才收到林方叙的回复。白色和灰色的花盆里,他选了白色;吃烤鱼的地方他说家附近有一个还不错的店,把店名和位置发给了陈译,问要不要晚上直接餐馆里见。
陈译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消息啊?”
林方叙回道:“抱歉,刚才一直在剪视频。”
很正当的理由,毕竟陈译工作忙的时候也没法用手机,但是多少有点牵强,因为陈译等了很久——十点多的时候他发的消息,现在都快三点了,将近五个小时,林方叙再忙,也不至于忙到抽不出几分钟来回他的消息吧。就是怂了,还不承认。陈译没有气恼,反而感觉有些高兴,因为他气势上略占上风。
不过,他也从林方叙的回答中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没吃午饭吗?”
林方叙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直言道:“还没有。”
陈译突然感觉有些生气,因为他想起了一件高中时期的往事。某个放学的傍晚,往车站走的路上,陈译看见一个穿着与他相同校服的学生,脑袋低垂,弯腰抱着书包,蜷缩成一团,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他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他的同班同学林方叙。他没有立即走上前去打招呼,因为那时的林方叙性格乖张,不爱理人,被整个班的同学所孤立,陈译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他漠然地经过林方叙,像路上其他陌生人一样,只是投以好奇却克制的眼神。
可他终究不是与林方叙不相关的陌生人。优等生的陈译在恃才傲物的同时,也同情那些不如自己的弱者——他认为帮助差等生是自己的责任,而拯救林方叙这种曾经成绩优异却误入歧途的同学,则是他光荣的使命。所以,陈译走出十几米之后,又快速折返到林方叙身旁,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彼时的陈译身体壮如牛,家中也没有人犯过胃病,十六岁的少年知道女生每个月会有那么几天会捂着肚子坐立不安,却不知道男生为什么也会出现相似的状况。
“你到底怎么了?”陈译不禁眉头紧锁,因为林方叙惨白的脸,“哪里不舒服?”
“胃……”林方叙气若游丝地说,“胃疼……”
那是陈译第一次知道还有“胃疼”这种毛病。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产生的想法是带林方叙去看校医,可是再一想:现在都放学了,校医肯定也下班了。然后想到的就是打120,陈译从未拨打过紧急呼叫的号码,1开头的三位数电话号码,他就打过114。他不愿承认自己有点慌,只能寄希望于林方叙病得不算太严重,不用他打120,因此就不会暴露他的胆怯。
“你要不要紧?”陈译问,“用不用我给你叫救护车?”
林方叙说:“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脆弱且痛苦,作为一个有同理心的正常人,陈译自然会感觉心疼,想要对他进行帮助。
“你这样子也没法回家啊。”陈译说,“你家里电话多少,我帮你给家里打电话,让你父母来接你。”
“不用……”林方叙断断续续地说,“你……管。”
都是十六七岁的叛逆少年,你越说“不要”,我就越要。陈译擅作主张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师傅说自己同学胃不舒服,走不动道儿,请他帮忙一起把人架上车。司机是B市本地人,具有B市当地特有的热心肠,他二话不说就下车帮忙,还以年长者的身份劝说执拗的小病人,说不回家父母多担心你啊,作业写不完明天怎么交啊云云。林方叙坚持不上车,陈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被父亲家暴,只知道他根本不写作业,没有不交作业的困扰;而倔强又是他们那个年纪共有的性格,因此认定林方叙是在犯犟。他不管对方身体的不适,一把拽过林方叙怀中的书包,斜挎在自己肩上,再拉过对方的手臂,挂在自己的后勃颈上,然后猛地用力,将与自己身量相当的男同学架了起来。司机眼疾手快,立刻搀起林方叙的另一只手臂,与陈译一起,将人搀扶到了出租车上。
“你自己告诉师傅家住哪里。”陈译嘱咐完林方叙,从兜里摸出一把纸币,10元的20元的都有,加起来可能有个六七十,是他去网吧用的零花钱,转而全都递给了司机,“多了的话麻烦您退给我同学,不够的话您再找他父母要。”
是少年人的天真,也是人与人之间盲目的信任,司机说了一声“好”,陈译竟然就不再怀疑。看着远去的出租车,他的满足大于心疼,因为帮助了身体不适的同学,还是班里最孤僻的那一个。
之后林方叙还钱的时候,陈译问他为什么会胃疼,身体恢复如常的林方叙又变回那个冷酷的坏小子,皱着眉头,一副不情愿回答的模样。陈译不想触霉头,也不强迫对方一定要给出答复,倒是林方叙突然松了口,大概是看在得到过陈译帮助的份儿上。
“饮食不规律,所以偶尔会胃疼。”
是了,饮食不规律就会引发胃疼,长大后的陈译才体会到林方叙年少时的痛苦。
“你不按时吃饭,到时候又胃疼了,”陈译从回忆中抽离,连带着十几年前的怨恼一起,斥责现在的林方叙,“旁边也没个人,指着猫给你叫车啊。”
林方叙辩解道:“我的胃没那么糟糕……而且不过是晚吃一会儿,也不影响。”
“你现在吃了,晚上还吃吗?”
“少吃一点。”
含糊其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中饭还是晚饭。陈译在家待不住,干脆提议道:“咱也别餐馆见了,我先过去找你吧。”
“别!”
这貌似是重逢几个月以来,林方叙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拒绝陈译。他越是退缩,陈译表现得越主动:“我去看我妈的猫。”
“我家里没收拾,”林方叙说,“太乱了,不适合招待人。”
陈译故意刁难道:“我开车过去怎么着也得半小时,半小时还不够你收拾的吗?”
这话大概是给林方叙逼急了,他直接回语音说:“我这儿还要剪一个视频呢,真的没时间收拾。改天再招待你,行吗?”
陈译暂时收起攻势:“那你先吃点东西,晚饭晚点吃。”
林方叙回了个“好”。陈译感觉他在敷衍人,就问他吃什么。少顷,林方叙发过来一张照片:是驴打滚和豌豆黄。
“昨儿去你妈那里拿猫,阿姨非要塞给我的。”林方叙解释完,又单独发送一个“捂脸”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
陈译回给他一个“捂脸”,然后调笑道:“你这个在我妈那儿基本是最高礼遇了,因为这两样儿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