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秀十六岁那年,抱着他娘给他留下的宝剑,便出门闯荡江湖了。
混迹三年,徐长秀也闯出了些名堂,江湖人称——「玉剑白霜」
这名头由来还是徐长秀到哪里都是一袭白衣,与人决斗时剑法凌厉,剑影若雪花飘散,衣袂翻飞间寒气逼人,旦凡被剑划伤,伤口若被冷霜冻住,冰冷刺骨,很快便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乖乖任其宰割。
徐公子刀下却从无亡魂,基本上把人放倒后,便扬长而去。
据他的说法,人都杀了,谁来给他传播名头。
少年思虑终归浅薄,徐公子的底细很快便被人摸清——南宋国清源侯之子。
行动多少还是受了牵掣,他手下败将累计到一定程度,有不少人闹到侯府上说要灭他满门报仇雪恨,即便侯府上重兵把守,还是挡不住人三番五次的暗杀,总有人受难。
量他一身武艺,也躲不过要吃穿住行,当他大哥路上遇刺,人虽无碍,但歹徒嘴里嚷嚷着要报被「玉剑白霜」戏弄的仇,老侯爷也终于忍无可忍,让名下所有钱庄,只要徐二公子来提钱,一概不许人拿钱,还差人更换了随意提取钱财的金牌纹饰。
有侯府在背后做支撑这些年,徐二公子即使出门在外也是住得舒适、吃得精细,穿得华贵,这江湖闯荡得自由又爽快。
可这钱财来源一被断绝,徐公子也终于深刻体会了何为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徐公子行走江湖,嫌银两重身上向来只揣着银票,花完了就拿金牌去钱庄再取,也不多带衣物细软,一个大侠背着大包袱多掉面啊?然而他喜穿白衣,穿个两三天很容易就脏了,脏了出手霍霍的公子哥就是扔了,买新的。
如今没银两了,不想穿脏衣服,买不起新衣服就得自己动手洗,住不起豪华客栈,随意住的小店的床铺冷硬,某天晚上还看到只蟑螂从床铺缝隙下钻出来,气得徐公子差点冲出去把店家给砍了,吃了几日馒头、面食,徐公子终于向金钱的恶势力低头,想着自己挣钱。
可叹他这些年太过傲气,嫌那些江湖人士腌臭又五大三粗,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一受难,也没人帮衬。
说要挣钱,可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士哪来的正当赚钱手法,去给人做小伏低受人雇佣,傲气的公子爷也受不住被人使唤的气,偷鸡盗狗敛人钱财也做不来,一来二去只能去接给悬赏金的活。
可徐公子向来不屑杀人放火的勾当,接了一件帮人寻回失窃之物的悬赏单,结果雇主竟看上徐公子,妄图下春药奸淫,被徐公子识破削了下身那物,气急败坏要送人见官讨个公道,誓要取他性命。
徐公子也没在怕的,没取这淫贼狗命就是莫大的恩德,还敢报官自讨苦吃?!
结果公堂之上,知府也没听他说辞,一来就说他这歹徒杀人敛财,罪大恶极,明日行刑斩首。
他的说辞只换来一阵嘲讽,说他就是仗着长相俊美,勾引好龙阳的男人好行歹事,见事不成便伤人。
徐公子简直目瞪口呆,气得也不配合说理讨公道了,直接把知府乌纱帽给挑落,划裂了府衙高悬的“公正廉明”的牌匾。
徐公子扬长而去后被满城通缉,更是生活艰难。
后面还是徐侯爷出面给他洗刷冤屈,要不然任那贪官收了钱,动手弄死他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士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徐公子跟着侯爷回府也学消停了,没钱没权闯荡江湖是得吃苦的,得在江湖弄出自己的势力,有固定银钱收入,在人前才能是仙气傲人的大侠。
若不是他冠礼之后,老侯爷给他说了门亲事,徐公子也不会在自己暗庄还没起来的时候又出走。
这一次徐公子学乖了,也不再穿难洗的白衣,一身玄衣背着满包裹金银财宝,往边界它国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呆在南宋境内,他早晚会被他爹抓回去跟女子成亲。
然后他就邂逅了一个人。
徐公子记得那天阳光灿烂,春水推着船舫游动,岸边的柳条若少女纤细的腰肢,随风飘扬。
他挑着一壶花酒吃着名点,瞧着异国风土人情,好不惬意。
岸边有人呼救,徐公子虽知江湖险恶,但侠义之心仍在。
掠过湖面便去救那被歹徒围堵的姑娘,不曾想歹徒打跑了那姑娘抱着他,愣是要以身相许,见他语气严厉的拒绝,那姑娘哭闹起来,忽然喊非礼救命……
徐公子想走人,留了个心眼摸了摸钱袋子,果真被人扒了。
意识到人在演双簧,徐公子让这姑娘将他钱袋交出,这姑娘哭得更大声了,开始有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
徐公子简直太苦了。
这时候河中游舫里有人飞出,那人气质绝然高大英挺,以更冷然的声音给他作证。
见他人不信,这人也懒得费话,使了一手剑法,那姑娘衣裳就成了碎布,他于裂锦之下挑出钱袋扔给徐公子,不理会这女贼惊呼,他人愕然的目光,就飞回船舫。
那翩然而去的惊鸿身姿,让徐公子从此对这人留了意。
那女贼的同伴很快就出来给其披衣物,直骂晦气。
徐公子一双桃花眼眨了眨,眼睛雪亮,他飞身追随那替他打抱不平的大侠,赞叹他那手剑法使得极快,怎能在没伤着人的情况,让人衣物碎成那般,他很想同他比试一番。
那人喝着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只说一个字,好。
他同周子倾就是这么熟识了,两人一番比试,他武功略逊一筹,不服气导致他一直跟着人比试,越战越勇,越败越战。
二人就是这么不打不相识,周子倾算他半个恩人又算剑友,他在异国他乡也无知己好友,这人竟是他第一个好友。
他俩不过问对方来历,不知不觉间已相伴而行数月,一开始周子倾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特地等到徐公子来挑战他,慢慢便开始一起吃住,见不到人还会特地去寻他。
徐公子遇到过很多事,瞧见过很多美幻绝伦的风景,从来都是形单影只,而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周子倾。
山河落日,快意恩仇,煮一壶酒,谈笑风骨,多么惬意,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徐公子一开始也没察觉出自己的心意,某日云阳城花灯节上,在满天烟花下,有人在他言笑晏晏、醉意横生时,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徐公子以为是幻觉,盯着酒杯茫然,他喝醉了?
第二日醒来,周子倾消失了。
徐公子在城内闲逛,听闻北漠与南宋起了战事,面色一变,有些担心老头,这边周子倾也不知去哪里了,只好留信一封,离开了云阳城。
回到南宋后,两国形势严峻紧张,清源侯携帝旨领兵前往前线抵御外敌,战事一起,便是生灵涂炭。
徐长秀说,他的故事很简单。
就是,他这将门后代,本想执剑走江湖当个游侠,结果被他爹逼着参军报效国家的故事。
常人建功立业后的高官厚禄、娶妻、生子他一样没享受。
他的人生也随着攻破敌国皇都时,戛然而止。
他的功成名就是建立在他国无数生命的尸体上,成大事者又何谈仁义之心,可他偏偏在凯旋而归后,潇然隐匿。
“我杀了很多人。”徐长秀声音沉了沙,目光恍若穿越了千年时光,在幻影中寻求片刻的安宁。
“就说封建压迫害死人啊。”徐文煜道。
徐长秀瞪着他道:“生在那样的时代,并非我能抉择的事。”
徐文煜沉默。
“以前交通没有那么便利,C城去A城现在坐飞机只需要三个小时,可是在以前,这相隔的千万里之远,可以另起一国。”徐长秀苦笑:“分割的国土,必然流血的方式合并,那便是——战争。”
“……所以你后来行军打仗去了?周子倾又去哪里?”徐文煜问。
徐长秀眼神一暗,声音沙哑:“我们再次相遇,是在边境的战场上,北漠一年久攻不下城池,北漠十三皇子为振气势,领兵前来助力。”
徐文煜哑然问:“周子倾难道是北漠十三皇子?”
“是。”徐长秀苦笑道:“阵前对敌,我们各为其主,只为夺取敌方更多人性命,那些情意也不复存在……”
在大义面前,他们的情意若草芥,在将士们付以鲜血捍卫的国土面前,一切对敌方的宽容,哪怕是善意都是不能容许的背叛,他不能让那些生命白白牺牲,南宋皇帝也想以此作为吞并列国的契机,建立一个崭新的王朝,第一步就是吞并北漠,以此宣告天下,想要攻打南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那之后,他跟子倾之间就没能好好坐下谈过一次话,他们私下有过几次会面,都是不欢而散,针锋相对,冷言冷语。
那日花灯节会落于眉心的吻,他到最后都没询问周子倾,你是不是亲过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南宋兵强马壮,国土富饶,长达六年的耗战边防依旧固若金汤,北漠皇宫先发生了政变,趁着北漠外忧内患,南宋成功攻下了数座城池,短短两月,就逼到了北漠皇都。
破城那日,周子倾寻他,问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身不由己。
“为什么要是你?”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们走吧,抛下这一切,你跟我……离开……”
战前逃兵,周子倾是丢弃了他所有的骄傲,眼睛血红,他紧紧攥着他的手,唤他的名,他说那日他本有话要同他说的,只是来不及,若他肯同他离开,他们……
徐公子听不下去了,他既是周子倾的知己,便知子倾有多痛苦,可一切都已回不去,他家父战死沙场,他答应要取北漠皇帝狗命,很快他便能雪恨,给牺牲的那些将士们交代,他要亲手去完成这一切。
便是周子倾,也拦他不住。
子倾也知北漠破城在即,即便不是他亲自来破,也会是他人,子倾只是不想破城带来战乱的,会是他,可这人的屈尊哀求只换来他冷漠的拒绝。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经常在想,子倾有没有恨过他呢?
那夜他对他说,明日若是相见,你便亲手取我性命吧,我不想死在他人手中。
周子倾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徐长秀悲戚大哭,他多想回到过去仗剑走江湖,潇洒恣意的生活,可时光不复,一切皆不能复返。
天光乍现,他领兵攻破敌国皇城,踏着血海浮尸,取敌军性命,一路杀入宫殿,也如他所想,周子倾拦在了他面前。
他弃枪换了腰间软剑,进行最后一场比试,如霜似玉的剑身终是刺进了子倾的身体,他如约终了他性命,这人的武功明明比他高强,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这人是刻意往他剑上撞的,徐长秀从没有这刻这般害怕见到鲜血,他能清楚感知到他的剑穿透了子倾的身心,被刺穿的心口,奔涌而出的鲜血,第一次他感到了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意,仿佛受伤的是他,而不是周子倾。
他僵在原地,任由鲜红的血浇上他的铠甲,他手中沾染了心爱之人的血……从此跌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伴随周子倾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那日我,要是没有离开,该有多好,徐长秀……我……喜欢……
……
好像过了很久,实际上也只有一瞬,有将士在喊他将军,他僵硬地放下周子倾还温热的尸身,任由眼泪、任由鲜血流淌,他踏步前行,亲手结束这一切。
他很想回头再看看他身后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他还没说完呢……他……
他也还没表示呢……
这一切,终究不了了之。
徐文煜听完后沉默了良久,东西也吃不下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只能道:“我会努力完成你的心愿的。”
徐长秀笑了笑:“我说完了,该到你了。”
“……”徐文煜有种,他们在互相伤害的感觉。
就那种,把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啊的互相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