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后,云非白曾问出口过那个问题。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他们乘着船飘荡在湖水中心,咬着茶点相互调笑,甜的腻人的耳鬓厮磨里,春风吹来柔糯醉人的暖意,澄碧的湖水亦荡开无数粼粼的波光。
而就在这一片温软和煦的气氛中,云非白却不知为何渐渐沉默了下来,他虚虚地拢上云梦迎的腰,伸指擦去她嘴角的点心渣,随后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对了,梦迎儿,你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云梦迎愣了愣,十几年的相处让她早已熟悉云非白的一举一动,他的脸上虽看似带着浅淡的笑容,语气也显得随意自然,可是……他在不自觉地紧张。
因为他在抱着她,用着一个略显禁锢的姿态。
于是云梦迎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回抱住他,软软地哄他,“因为主上很好呀,妾怎么会不喜欢呢。”
云非白却并不满意她的回答,他的眼神都稍稍暗了下来,“这样吗……可是梦迎儿,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你,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喊我主上呢?”
“您不喜欢这个称呼吗?”云梦迎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道侣,我不想委屈你。”云非白认真地回答道。
“妾不觉得委屈,称谓而已,妾已经习惯了。而且妾觉得……”云梦迎笑了笑,眼神里透了几分促狭,“比起您的名字,您或许会更喜欢妾喊您‘主上’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云非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反问道。
“咦,难道不对吗?”云梦迎也跟着愣了愣,小声犹豫道,“妾还以为主上您……其实不喜欢别人喊您的名字?”
话音刚落,云梦迎便觉得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云非白眼中闪过一抹锋锐的光,随即又被他垂眸掩下,快的仿佛是她的错觉。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再度问道,嘴角勾着掩饰性的温和笑意。
“看来妾是猜对了。”见惯了他这样的情景,云梦迎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无奈地叹了声气,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又刻意放柔了语气,轻笑着讨好道,“是妾错啦,妾不自量力,又在暗地里揣摩您来着,您可别生气。嗯……实在气不过的话,就罚妾亲亲您好吗?”
语毕,云梦迎侧过头来,还不待云非白答话,便飞快地在他唇角落下一个浅浅的吻,随后又直起身来,笑吟吟地望着他。
可纵使她这样讨好他,云非白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好像没有半分缓和,云梦迎心中咯噔一下,又凝了凝神,这才从他的眼底看出几分惘然来,她心里疑惑,便开口试探地问道,“主上,因为妾的回答……您不开心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云非白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从不掩饰自己的姓名,外人喊我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所以……梦迎儿,你为什么会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
“唔……那大概是因为……”云梦迎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颊突然渐渐红了起来,于是剩下的语句便卡在了喉口,半天也没吐露出来。
“嗯?因为什么?”云非白凑近她,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眸子。
“因……因为,第一次双修时,您……您让我求他。”见实在避无可避,云梦迎的脸颊又红了些,她吭吭哧哧地回答道,“妾那时发现,当听见‘云非白’这三个字的时候,您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自嘲,还有些难过。”
“于是妾便知道了,您不喜欢别人这样喊您,您……不开心。”
“……原来是这样。”听罢云梦迎的话,云非白愣了愣,他眼中怅然和自嘲一闪而过,沉默片刻后,他望着一脸认真的云梦迎,忽而又轻轻笑了一声,“梦迎儿,继续说吧,我知道你不止猜了这些。”
云梦迎却停顿了片刻。
她迟疑地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着用词,可很快,她便坚定了神色,温柔而认真地开口道:“主上,您从不向妾提及您的过去,妾便也从未开口问过。可是……妾其实有过猜测,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了什么?让‘云非白’这三个字,并不仅仅成为了您的名字?妾觉得,它更多的代表一种暗示,暗示您记住自己是谁,暗示您……不能失控。”
“妾猜的,对吗?”
而云非白只是沉默着。
“抱歉啊,妾又在揣测您了……”见他不说话。云梦迎的语声也越来越弱了下来,她试探着碰了碰云非白的脸,动作温柔小心,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事物一般,全不顾眼前之人是这世上实力数一数二的天魔。
“主上,您看,我们已经是道侣了。您如果不喜欢妾这样揣测您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偶尔试着,给妾讲一讲您的过去呢?”
听着她的问题,云非白的眼神暗了暗,隐约有沉郁的血色在他眼中蠢蠢欲动,静默许久,他才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闭了闭眼,失笑开口,“梦迎儿,你真是太贴心了,也真是……”
“太敏锐了”四个字本来已在喉口,可转眼又轻轻巧巧地被他收了回去,云非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勾起唇角,他明明用着调笑的语气开口,可语音里却不知为何带了几分阴沉和压抑来:
“所以梦迎儿,我其实一直,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
“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我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温柔可亲,我一开始买下你,只不过是因为孤单太久,想要养个活物。若这个活物性子乖顺,我便多留它一会;若不乖顺,随手毁了也好。你看,当时的我,是把你当宠物看待的。”
“妾知道的。”她点了点头。
云非白的手便颤了颤,像是一个深埋已久的谎言被人连根刨出,翻卷的泥土下是狰狞的血色,于是他眼中的暗色也沉积了起来,出口的话语更急更重,尾音带着淡淡的哑。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把你当宠物,当器具,顺着心意随便逗弄。可纵使这样,你仍说你爱我,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或者说……是怕我呢?”
“你怕惹怒我?怕我杀了你?你知道当时你逃不出去,不得不委身求全,所以你一直在假装爱我?”他自顾自地吐出那些随着岁月愈发尖锐的猜测,出口的声音越来越轻,眼底压抑的血色却越来越浓,直至那血色蓦然覆盖了整个眼眸。
他的脸颊边都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暗色的魔纹。
“可是……为什么呢?”云非白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疲惫地合上双眼,他的理智在失控与清醒的边缘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狠狠坠落。
可他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我差点便死了,你那时是自由的,你却没有逃走,梦迎儿,你到底……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呢?”
而此时,一直沉默的云梦迎终于开口回答他:
“妾已经得到了妾想要的,您也爱上了妾。”
她用了“也”。
于是那点微薄的希望便蓦然扩大起来,颤巍巍,却温暖地裹上他的心尖。
“主上,您忘了吗?是您亲自,在妾面前揭露了您温柔的表相。”
“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的。”云梦迎望着他,忽而温柔地笑了笑,“从很早以前,妾就不再害怕您假相以下的那些东西了。”
“你不害怕?”暗红的双眸死死地倒映着少女的身影,云非白顿了顿,声音沙哑地反问她。
“怎么会害怕呢?妾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呀。”云梦迎伸手抚向他的双眼,微微苦笑,“是妾的错,又让您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只是……”还不待云非白开口,她又话锋一转,连脸上也露出了稍显生气的神色,“现在妾才发现,您明明已经怀疑了很久,却一直不肯和妾说。”
“妾真的是您的道侣吗?或者说,您有把妾,当成是您的道侣吗?”
“你……”望着云梦迎脸上认真的神色,云非白不由怔了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他沉默,云梦迎一时也难过地垂下了眸子。
“原来,您不信我。”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疲惫地从云非白的脸颊上滑落,“您爱我,可是您不信我。”
一语落下,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小船不知何时已停在了湖面中央,来自湖岸的暖风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悠悠吹入窗帘,又拂过船内两人相缠的衣襟。
可他们仍是面对面地沉默着,眼瞳中倒映出对方的面容,以及对方的难过。
“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良久,云非白轻轻开口,他冷淡地垂下眸子,错开与她的对视。
“我总是想着,天魔……到底有没有‘爱’这种正面的情绪呢?我口口声声地说着爱你,可我只是想独占你,想……圈养你,我控制不住地想将你逼至极限,却还渴望着你能一直心甘情愿。”
“你一直不知道,我其实曾想过……毁灭你。那不只是在之前,我将你视为宠物的那段时间,甚至是之后,我抱着你,当我看着你渐渐死去的时候,我便想着,我该留住你,完整地留住你。”伴随着平淡而又残忍的自我剖析,云非白眸中的血色缓缓加深,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想要收紧,可就在他动作的时刻,他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迅速放开。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不愿去看眼前爱侣脸上的表情,便逃避似地合上双眼,“所以,梦迎儿,你现在知道了吗?这不是爱,理论应当的,也无法换来爱的回应。”
“可是您没有那么做。”随后,他听见来自云梦迎的回答,“就像是现在,您有力量,又有权利,可您克制着自己,您一直在一个能够做到的范围里,给妾选择,让妾挣扎。”
“而在此之前,妾从未拥有选择。”
“无论是好心还是坏心,是爱护还是伤害。从小到大,妾身边的人从未告诉过妾,妾还可以选择。”
“于是,妾便乖乖地,按着娘亲的话投奔许家,只为了寻那一点妾根本不想要的仙缘。等妾长大了,炉鼎体质被发现,妾又被亲身父亲卖进黑市,可笑的是,他卖妾之前,还要仁慈地告诉妾,他是妾的父亲,妾理所应当的要报答他。”
“再后来,妾被您买下。您待妾很好,或许您不信,可是在妾心里,那真的很好。”
“主上,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的。”柔柔的低语中,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微微抬起,随后便是温暖柔软的触感,贴上他抿住的唇角,云梦迎的声音在他耳边黏黏糊糊地响着,她羞赧又大胆地说,“您也应该……对妾有信心。”
“读妾的心吧。”她忽而建议道,“妾有千言万语,可终是疏于表达,您若不信,便来读妾的心。”
“你……”云非白震惊地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若你对我有哪怕一丝的防备,读心之术也会伤害到你!”
“妾从来便对您毫无防备。”云梦迎微笑着,她语调柔软,像是在哄他,“只是妾也有条件,要是您确定了妾的心意,您就把您的过去,以及您所有想对妾说的话,全全部部地都告诉妾好吗?”
“可这……”云非白的表情有片刻动摇,可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摇头道,“不行。”
读心之术虽然名为“读心”,可那只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它的真实名称应该是“搜魂”。
以强大的神识入侵他人的内心,窃取他的全部记忆与思绪,这是理所应当的禁术,因为成功的前提,是对方的毫不设防。
可以是真正的毫不设防,那将要求对方对入侵者有绝对的信任,因为任何一丝的反抗都可能会受到术法的攻击,将其转换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毫不设防”。
例如,全无神智的痴儿,或是疯子。
“主上,或许您可以这样想?倘若妾爱您,妾自然毫发无伤。倘若妾不爱您……妾神智已失,自然也全由您摆弄。”云梦迎微微勾起了唇角,这一瞬间,她眸中的神色近乎是缱绻而魅惑的,两人的立场仿佛全然调转,由她抓着他的弱点,予他以甜蜜的许诺。
“所以,来吧?这是妾自愿的,您没有任何错处。”